然而,这方小小的“天堂”并未带来想象中的安宁。深秋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光洁的地板上,空气中飘散着新家具的淡淡气味。沈砚盘腿坐在客厅中央,背对着窗户,面前摊开的是《千秋劫》厚厚一沓剧本。剧本边缘被翻得卷起毛边,每一页空白处都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角色分析、情绪转折点、肢体动作设计,甚至细致到每一次呼吸的节奏。墨迹有新有旧,层层叠叠,如同某种狂热的战前准备。
距离那场将他推向风口浪尖的金鹿奖颁奖礼,已经过去两周。林云逐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力荐”,如同一声惊雷,将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硬生生炸进了顶级资源《千秋劫》男主候选人的名单里。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关注、议论、质疑,以及……无数双等着看他跌落云端、摔得粉身碎骨的幸灾乐祸的眼睛。
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沈砚的心口,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林云逐那句“未来指日可待”的评语,是光环,更是枷锁。他输不起。非科班出身的自卑感,在这巨大的机遇面前,被无限放大,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自信。
他只能拼。用比演《暴雨将至》时更狠、更不要命的姿态去拼。他把自己关在这个新租的“牢笼”里,隔绝外界所有纷扰。手机调成静音扔在角落,窗帘紧闭,只留一盏孤灯。
沈砚一遍遍对着镜子练习台词、表情、眼神,直到声音嘶哑,眼球布满血丝。他反复观看陈树森导演以往的作品,分析他的镜头语言和审美偏好,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契合的密码。剧本里每一个需要情绪爆发的段落,他都会用尽全力去嘶吼、去捶打墙壁、去把自己逼到崩溃的边缘,只为榨取出最真实、最原始的情感汁液。
“不够……还不够……”沈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低吼,眼底是熬夜熬出的红血丝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他拿起剧本,翻到标注着“悬崖对峙”的那场重头戏,那是《千秋劫》男主在绝境中爆发的灵魂高潮。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来,眼神瞬间变得凶狠、绝望、又带着一丝玉石俱焚的疯狂,仿佛真的被逼到了万丈悬崖的边缘,对着无形的对手嘶吼出大段饱含血泪的台词。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带着破音的嘶哑和孤注一掷的力量感,震得窗玻璃都在嗡嗡作响。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伤痕累累却依旧亮着獠牙的幼狼,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发出不屈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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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端之上,顶层公寓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市夜景。助理恭敬地递上平板,屏幕上一份关于沈砚近期“闭关修炼”的简要报告。
林云逐端起水晶杯,暗红色的酒液在灯光下流转,映着他温润如玉、毫无波澜的侧脸。‘真拼啊……’他无声地勾起唇角,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丝冰冷的玩味。‘像颗未经打磨的原钻,可惜……光芒太盛,碍眼了点。让你在悬崖边站一会儿,尝尝摇摇欲坠的滋味,才更有趣,不是吗?’他抿了一口酒,醇厚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精心准备的试镜?呵,期待值拉得越高,摔下来才越疼。那份忘词的‘素材’,该是时候派上用场了……张导那边打点好了吧?’ 他放下酒杯,指尖在平板上划过,调出早已准备好的视频片段,眼神深邃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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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镜的日子终于到来。
地点选在一家保密性极高的私人会所。厚重的隔音门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走廊铺着吸音地毯,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雪茄和皮革混合的沉稳气息,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这里没有闪光灯,没有喧嚣的粉丝,只有无形的、更为沉重的压力。
沈砚坐在等候区的单人沙发里。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头发简单地抓过,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锐利的眉眼。他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压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和指尖细微的颤抖。他没有看周围其他几位同样来试镜、气质各异却都带着明显优越感的竞争者。他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微微交握的手上,骨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精心准备的片段,每一个眼神,每一句台词的重音,每一次情绪的转折点。
“沈砚,请进。”工作人员的声音在安静中响起。
沈砚猛地抬头,深吸一口气,眼神里的茫然和紧张瞬间被一种近乎实质的锐利光芒取代。他站起身,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把骤然出鞘的刀,带着一股野性难驯的、孤注一掷的气场,大步走向那扇厚重的、决定命运的门。
试镜室内,光线经过精心设计,柔和地聚焦在房间中央的空地上。长条桌后坐着陈树森导演,他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如鹰,旁边是制片人、选角导演等核心成员,气氛凝重。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沈砚走到中央,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对着评委席微微鞠躬。当他直起身,抬起眼的那一刻,整个人的气场瞬间变了。
不再是那个在红毯上局促不安的新人,不再是那个在林云逐面前紧张得手足无措的青年。他仿佛瞬间融入了《千秋劫》男主那个背负血仇、在权力倾轧的漩涡中挣扎求存、濒临崩溃却又倔强燃烧的灵魂里。
他选择的正是那场“悬崖对峙”。没有道具,没有对手演员,只有一片空地和几道审视的目光。
“你们以为……这样就能碾死我?”沈砚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压抑到极致的颤抖,如同濒临断裂的弓弦。他的眼神先是茫然地扫过前方,仿佛看着无形的敌人,随即那茫然迅速被汹涌的、如同熔岩般的愤怒和绝望吞噬!他的背脊微微弓起,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喉间发出压抑的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的腥气,“我烂命一条,从泥地里爬出来的!死?我早就不怕了!”
他的情绪如同失控的洪流,层层递进,瞬间爆发!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剧烈颤抖,额角青筋暴起,眼神凶狠得如同淬了毒的刀锋,死死地“钉”住前方的“对手”。大段饱含血泪控诉和绝望诅咒的台词,从他口中倾泻而出,如同狂风骤雨,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他的肢体动作并不夸张,却充满了原始的张力和爆发感。一个踉跄,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重击;一个猛地抬头,眼神里是毁天灭地的恨意和不甘;最后,他死死地盯着“虚空”,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却慢慢沉淀下来,变成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带着同归于尽意味的疯狂。
“来啊!”沈砚嘶哑地吼出最后一句,声音不大,却如同闷雷炸响在寂静的房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然后,他猛地收住所有动作,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眼神瞬间涣散,只剩下巨大的空洞和疲惫,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
时间仿佛静止了。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陈树森导演放在桌面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他锐利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震动和……激赏!旁边的制片人和选角导演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讶和肯定。
沈砚站在原地,胸膛依旧剧烈起伏,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眼神逐渐恢复清明,那层属于角色的疯狂和绝望如同潮水般褪去,重新露出属于沈砚本身的、带着一丝疲惫和忐忑的底色。他再次对着评委席微微鞠躬,声音还带着嘶哑后的余颤:“谢谢各位老师。”
他转身,步履有些沉重地走出试镜室,关上门,将里面那短暂的、令人心悸的寂静隔绝在外。后背靠在冰凉的墙壁上,他才感觉到自己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抖,手心全是冷汗。刚才那几分钟,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榨干了灵魂里最深处的东西。
走廊里依旧安静。沈砚闭上眼,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搏动。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疲惫和某种微弱希望的暖流,缓缓流淌过四肢百骸。他做到了。他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剖开了,献祭在那个舞台上。无论结果如何,他问心无愧。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那个暂时被称为“家”的小公寓。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甚至来不及脱下沾满汗味的T恤,就一头栽倒在床上,沉沉睡去。梦里,没有聚光灯,没有审视的目光,只有一片宁静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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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直到刺耳的手机铃声如同尖锥般刺破沉眠,将他猛地拽回现实。
沈砚皱着眉,摸索着抓过床头柜上疯狂震动的手机。屏幕刺眼的光亮让他眯起了眼,时间显示是下午三点。他划开接听,张哥那几乎要冲破听筒的、带着惊惶和愤怒的咆哮瞬间炸响:
“小沈!出事了!你快看微博!操他妈的!谁干的!”
沈砚的睡意瞬间被炸得粉碎!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他猛地坐起身,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迅速点开了那个鲜红的图标。
热搜榜单上,一个带着“爆”字的词条如同鲜血般刺目地悬挂在顶端:
#沈砚千秋劫试镜忘词卡壳#(爆)
点进去,置顶的是一个只有十几秒的短视频。拍摄角度明显是偷拍,画面有些晃动和模糊,但足以看清场景正是昨天那家私人会所的试镜等候区!画面中央,正是穿着黑色T恤、神情紧绷的沈砚!
视频没有声音,但配文却如同淬毒的匕首:
[惊爆!金鹿新人沈砚《千秋劫》试镜现场大翻车!全程忘词卡壳,表情呆滞,导演黑脸!林影帝力荐的“未来可期”就这水平?非科班出身果然硬伤![视频链接]]
沈砚的瞳孔骤然收缩!他颤抖着手指点开那个视频链接。
视频开始播放。画面里,他站在等候区的沙发旁,眼神茫然地看着前方,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他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焦躁和不知所措,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视频刻意剪辑掉了前面他等待时的正常状态和后面可能恢复的片段,只截取了这短短十几秒他因为高度紧张而短暂大脑空白、努力回忆台词却失败的窘迫画面!镜头甚至在他茫然无措的脸上做了个放大的特写,将他那一刻的僵硬和慌乱无限放大!最后画面定格在陈树森导演坐在里面(视频角度只能看到模糊侧影)似乎微微摇头的瞬间(实际可能是导演在翻看资料)!
整个视频,充满了恶意剪辑的痕迹!将他试镜前最紧张、最脆弱、最不设防的十几秒单独拎出来,配上极具引导性和侮辱性的文字,瞬间将他钉在了耻辱柱上!
沈砚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直冲头顶,瞬间又退得干干净净,四肢百骸一片冰凉!他死死地盯着屏幕,看着视频里那个“呆滞”、“卡壳”、“忘词”的自己,看着下面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的评论:
[???就这?林影帝怕不是看走眼了吧?]
[笑死,这就是所谓的‘野性’‘纯粹’?我看是脑子空空吧!]
[非科班就是不行!基本功太差!台词都记不住还演什么戏?]
[导演那个黑脸摇头太真实了!隔着屏幕都替沈砚尴尬!]
[之前金鹿提名怕不是靠运气吧?《暴雨将至》那种小成本片能看出啥?]
[林云逐这次脸被打得啪啪响啊!强推之耻!]
[心疼陈导,要被硬塞这种关系户了吗?]
[野路子终究是野路子,上不得台面!滚回去跑龙套吧!]
恶毒的嘲讽、肆意的贬低、刻薄的挖苦、幸灾乐祸的调侃……成千上万条评论如同淬毒的箭矢,密密麻麻地射向他,将他瞬间万箭穿心!那些字眼——“忘词”、“卡壳”、“呆滞”、“非科班硬伤”、“关系户”、“强推之耻”——每一个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自尊心上!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沈砚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眼睛瞬间变得赤红!他猛地将手机狠狠摔在床铺上!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剧烈颤抖起来!
他成功了!他明明表现得那么好!陈导的眼神他看得清清楚楚!那里面有震动,有激赏!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是谁?是谁在背后捅刀子?!是谁要这样毁了他?!
巨大的委屈和不甘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吞没!他想起自己没日没夜的准备,想起在试镜室里拼尽全力的爆发,想起那短暂的、充满希望的寂静……这一切,都被这短短十几秒的恶意剪辑彻底碾碎、践踏!
“砰!”他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墙壁上!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指骨传来剧痛,却远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被凌迟的痛楚万分之一!
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在狭小的房间里焦躁地来回踱步,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愤怒的火焰在眼底疯狂燃烧,烧得他理智几乎崩溃!他想怒吼,想质问,想揪出那个躲在暗处的卑鄙小人撕成碎片!
就在这时,被他摔在床上的手机,屏幕又微弱地亮了一下,发出“嗡”的一声震动提示音。
沈砚的脚步猛地顿住。他赤红着眼,死死地盯着那亮起的屏幕,像盯着一条吐信的毒蛇。他不想看,他怕看到更多让他发疯的言论。但鬼使神差地,他还是走了过去,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绝望,捡起了手机。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条新短信。
发件人:[林先生]
短信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字,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沸腾的愤怒和屈辱:
[看到消息了?别放在心上。失败是演员的必修课。好好休息,调整状态。林云逐]
没有质问,没有惊讶,只有温和的、仿佛带着体温的安慰和理解。像在狂风暴雨的冰冷海面上,突然抛下的一根浮木。
沈砚死死地盯着那行字,赤红的眼睛里,汹涌的愤怒和委屈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下去,只留下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铺天盖地的脆弱。
“林先生……”他喃喃地念着,声音嘶哑破碎。他想象着林云逐看到那个恶意视频时的反应。失望?质疑?还是……像现在这样,依旧选择相信他,安慰他?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被理解的委屈和对这份“雪中送炭”的感激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强撑的堤防。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堵即将崩塌的墙。
沈砚再也无法在这空荡的房间里待下去。他需要躲起来,躲到一个谁也看不到的地方,舔舐这鲜血淋漓的伤口。他抓起手机,跌跌撞撞地冲进狭小的洗手间,“砰”地一声反锁上门。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惨白的灯光和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眼神破碎的自己。他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身体无力地滑坐下去,蜷缩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