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斜倚在实验室的雕花栏杆上,看着阮梅轻抚阮琴。
她的指尖在琴弦上流淌出星芒般的音符,每一个颤音都让培养舱中的虫群随之律动。新生的幼虫在音律中舒展甲壳,却又在即将成型的瞬间崩解成数据流,最长的一个仅仅坚持了二十七秒。
"从三秒到二十七秒,进步显著。"
阮梅的声音像她的琴音一样清冷,翡翠簪子上的流苏随着她抬头的动作轻轻摇晃。
我嗤笑一声,铜蛇杖的蛇眼锁定了培养舱中正在溶解的虫群残骸。"照这个速度,等塔伊兹育罗斯从坟里爬出来,你的小宠物们连站都站不稳。"
阮梅的琴音停了。
她抬起头,翡翠簪子的流苏静止,像被冻结的时间。她的眼睛,那双永远倒映着虚数方程的眼睛看向我,没有情绪,只有数据。
"你笑什么?"
"笑你。" 我敲了敲培养舱的玻璃,幼虫的尸体正在溶解,像被某种无形的酸液消化。"你明明可以直接捏造一个繁育令使,却非要让虫子自己‘学会’。"
"捏造的东西没有价值,我可以做到,就像一个玩具,但是只是复刻,不会是真的。"
她低头,指尖轻轻拨动琴弦,一个音符在空气中震颤,培养舱里的虫群残骸随之共振,像是被强行唤起的尸体。"它们必须自己理解命途,否则就只是傀儡。"
"理解?" 我嗤笑,"虫子连‘自我’都没有,怎么理解‘命途’?"
"所以我在教它们。" 她平静地回答,仿佛这是世界上最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沉默了一秒,然后笑了。
"阮梅,你真是个疯子。"
"彼此彼此。"
我们之间的交流从来不需要修饰词。
她不会问我"最近如何",我不会问她"研究进展"。
我们不需要寒暄,不需要客套,甚至不需要完整的句子。
她调整能源,音符与能量在空气中交织,培养舱里的虫群随之扭曲、重组、崩溃。
"频率高了3%。" 我说。
"共鸣效率下降12%。" 她答。
"再来一次。"
她没回答,只是指尖一挑,琴音骤变,虫群在音律中挣扎,甲壳上的符文闪烁不定,像是被强行灌输的知识正在撕裂它们的意识。
"它们撑不住。" 我盯着正在溶解的幼虫。
"那就死。" 她的声音毫无波澜,"下一批会更好。"
黑塔曾经评价我们:"你们两个,比机械更人性,比生物更冷漠。"
她是对的。
机械需要逻辑,生物需要本能,而我们,我们只需要结果。
阮梅不在乎虫群的死亡,我不在乎实验的伦理。我们只在乎"是否可行","是否高效","是否有趣"。
"第47次失败。" 她记录数据,声音平静得像在念天气预报。
"比上次多活了1.2秒。" 我盯着崩解的虫群,"有进步。"
"不够。"
"再来?"
"嗯。"
她重新拨动琴弦,我调整铜蛇杖的能量输出,虫群再次在音律中苏醒、挣扎、死亡。
我们不需要争吵,不需要说服对方,甚至不需要讨论。我们知道彼此在想什么,就像知道自己的下一个动作。
有人说过,我们缺失人性。
我不否认。
人性是什么?是怜悯?是道德?是情感?
我们不需要这些。
怜悯会干扰判断,道德会束缚研究,情感会降低效率。
"你为什么不救它们?" 有一次,黑塔的机械人偶问我,指着培养舱里濒死的虫群。
"为什么要救?" 我反问。
"它们会死。"
"下一批会更好。"
阮梅在旁边轻笑,琴音未停。
我们不是残忍,只是……高效。
终于,在第89次实验时,一只幼虫撑过了三分钟。
它的甲壳不再崩解,符文稳定闪烁,复眼里倒映着完整的命途代码。
"成功了?" 黑塔的投影突然弹出,语气罕见地带上惊讶。
"不。" 阮梅摇头,琴音未停。
"还差一步。" 我抬起铜蛇杖,杖尖的蛇眼锁定幼虫。
下一秒,它突然开始啃噬自己的足肢。
"……果然。" 阮梅的琴音终于停了。
"自我毁灭倾向。" 我冷笑,"命途的副作用?"
"不。" 她轻轻触碰幼虫的甲壳,符文在她的指尖下扭曲。"是‘理解’的代价。"
"它知道自己是什么了。"
"所以它想死。"
实验结束后,阮梅收起阮琴,我收回铜蛇杖。
"下次试试植入大脑程序。" 我随口提议。
"可以。" 她点头,"更稳定。"
我们不需要道别,不需要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
我们知道,当实验需要继续时,我们自然会再见面。
没有寒暄,没有废话,只有高效的合作,冷静的观察,以及……
"对了。" 她在门口停下,没有回头。"黑塔说你的蓝铃花又啃了她的数据库。"
"告诉她,下次啃的就是她的机械人偶。"
阮梅轻笑一声,翡翠簪子的流苏微微晃动,然后消失在走廊尽头。
而我转身,看向培养舱里最后一只幼虫的尸体。
它还在微微抽搐,复眼里倒映着破碎的命途代码,像是某种未完成的诗。
"下次会更好。" 我对着空荡荡的实验室说。
然后熄灭灯光,离开。
我的临时办公室在黑塔空间站,说是临时,其实已经住了大半年。
黑塔的机械人偶每周都会来敲门,用电子屏显示一行字:第85席,您的滞留申请已逾期,请续签。
我每次都把铜蛇杖插在门锁上,杖尖的蛇眼闪烁红光,机械人偶就会卡顿三秒,然后默默离开。
空间站的资源又多又不用我花钱,黑塔的数据库对我开放,阮梅的实验数据共享,连阿哈的笑声都被做成闹铃,每天早上六点准时播放,提醒我该起床继续祸害宇宙了。
今天,阮梅来了。
她不是来做实验的。
我以为她来找我讨论自我对繁育命途到底有什么影响的时候,她说今天暂时不聊工作。
她手里提着一个漆木食盒,月白色的旗袍袖口绣着几枝淡墨梅花。
“带了点心。” 她走进来,声音平静得像在汇报实验数据。
食盒打开,里面是梅花糕和清茶。
梅花糕做得精致,粉白色的糕体上点缀着蜜渍梅子,清茶盛在青瓷杯里,茶汤澄澈,浮着两片嫩芽。
我盯着食盒看了两秒,冷笑:“你知道我更喜欢烈酒。”
“知道。” 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但劣质酒精对你的代谢系统没有好处。”
“我不需要‘好处’。” 我敲了敲左臂的木质化部分,“这具身体早就不是人类了。”
阮梅没接话,只是轻轻咬了一口梅花糕,唇边沾了一点糖粉。
我从抽屉里摸出一瓶劣质合成酒,瓶身上印着星际矿工特供的标签,酒精浓度72%,喝下去像吞了一口熔化的金属。
我灌了一口,灼烧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然后
“滋——”
体内的能源核心自动启动,酒精在3秒内被代谢干净,快感只持续了一瞬间,就像火柴擦亮又熄灭。
“浪费。” 阮梅评价。
“但爽。” 我咧嘴笑了,“你要试试吗?”
她摇头,指尖点了点茶杯:“茶更适合思考。”
“思考什么?”
“比如,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晃了晃酒瓶,劣酒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浑浊的琥珀色。
“黑塔的数据库好用。” 我随口回答。
“你可以复制一份带走。”
“麻烦。”
“你怕麻烦?” 她微微挑眉,“上次你为了偷欢愉命途的数据,黑了整个模拟宇宙的防火墙。”
“那不一样。” 我嗤笑,“那是乐趣。”
阮梅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你在躲什么?”
我喝酒的动作顿了一下。
“躲?” 我冷笑,“我能躲什么?”
“星期日上周发来通讯请求,黑塔替你回绝了。” 她平静地说,“他看起来……很着急。”
我捏碎了酒瓶。
玻璃碎片扎进掌心,但木质化的皮肤感觉不到疼痛。
“他不是着急。” 我盯着掌心的碎片,“他是来抓我的。”
阮梅没说话,只是轻轻推过来一块梅花糕。
我盯着糕点上的蜜渍梅子,忽然觉得烦躁。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劣酒吗?” 我突然问。
“因为快感短暂?”
“因为” 我灌下最后一口酒,“它像极了我的命途研究。”
“短暂,剧烈,毫无意义,但就是……停不下来。”
阮梅的指尖轻轻敲了敲茶杯,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
“回哪儿?” 我冷笑,“匹诺康尼?那个用美梦编织的牢笼?”
“或者NGC-2276的矿洞?” 她反问,“那个你埋了止痛剂配方的地方?”
我猛地站起来,铜蛇杖的蛇眼迸出红光。
“阮梅。” 我盯着她,“你今天话很多。”
她抬头,丹凤眼里倒映着我的影子。
“因为我想知道” 她轻声说,“你到底在逃避什么。”
我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坐回去,从食盒里拿了一块梅花糕,塞进嘴里。
甜得发腻。
“我没有逃避。” 我咽下糕点,变声器也遮不住我的声音沙哑,“我只是……不想面对。”
“面对什么?”
“面对星期日,面对知更鸟,面对” 我敲了敲胸口的星核,“这个该死的宇宙。”
阮梅轻轻放下茶杯。
“所以你选择在这里,用劣酒和实验麻痹自己。”
“不行吗?” 我冷笑。
“可以。”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旗袍的袖口,“但黑塔的数据库,明天就要关闭了。”
我猛地抬头:“什么?”
“她发现了你的蓝铃花病毒。” 阮梅走向门口,“如果你还想继续研究,最好换个地方。”
“比如?”
她回头,唇角微微扬起:“我的实验室,有更好的酒。”
门关上后,我盯着桌上的梅花糕和碎酒杯,忽然笑了。
劣酒的快感早已代谢干净,但舌尖还残留着梅花糕的甜腻。
我摸出最后一瓶酒,灌了下去。
“滋——”
能源核心启动,酒精被烧得一干二净。
但这一次,快感似乎……多持续了1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