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书瑶实在猜不到自己到底触动了多少人的利益,才会让这么多人想要取她的性命?
她神色恍惚地垂下头看向地上的影子,自己这一生行得正坐得端,连影子都未曾斜过。
“怎会有这么多种药?前辈能否再看看?”周砚惊愕须臾,终于出声。
安清听后,瞬时不悦:“你若信不过老朽,老朽这就离去。”
他言罢似要转身,林书瑶蓦地回过神,忙向他行礼:“六弟只是想到如此多的人加害我而被吓得口无遮拦,并非不信任前辈。”
安清还是想走,今日为吴王妃诊脉,不知又会揭开怎样的辛秘之事。
一和皇室沾上边,铁定无好事。
林书瑶接着开口,言语恳切:“还请前辈消消气,我不会逼您医治,您只需告诉我:我是否时日无多?”
安清摇摇头:“尚有一些时日。”
林书瑶心口一松,笑回:“若知道是哪些药,妾身还有机会活吗?”
安清觉得这女娘在给自己设套,他立刻一脸警惕地看着她回:“你说过不逼迫我医治。”
林书瑶笑回:“无需医治,只需告诉我这六种药毒性如何?”
知道自己成了药人后,还能如此心平气和地笑,安清顿时对她佩服起来。
他耐着性子回:“六种药,单个提出来都不算巨毒,却恰好重叠后加重药性导致你的气血在逐渐枯竭。”
“何为气血枯竭?”周砚问。
安清:“女娘如花,气血就是滋养花朵之物,若气血枯竭,就似花朵凋零,会气郁而亡。”
气郁而亡?那不就是话本中所说的郁郁而终?
林书瑶喃喃开口:“前辈能否诊断出我身上有哪六种药?”
安清闻言,顿时又急又气:“药不是我下的,我如何知道是哪些药?”
“抱歉,是我措辞不当,我想问前辈:这些药体现在脉象上的症状,您能否诊断出来?”林书瑶忙行礼致歉。
看她态度尚好,安清捋了捋胡须回:“能让人产生滑脉、推迟月事、让女娘长时间内不易有孕、还有让人血亏气短之症。
似乎还有一味药让人乏力奢睡之症,不过老朽目前无法断定。”
思忖须臾,他问:“你吃过几副滋阴补血的药,还用过药膳?”
林书瑶点点头:“上月小产后服用了三天汤药,七日药膳。”
“又未真怀孕,何来小产?”安清又突然不耐烦起来。
他觉得吴王妃这脉象太棘手,还是赶紧跑路的好。
此时若不走,他真怕日后没有机会逃脱。
见周砚已被吓得似被霜打的茄子,唯有脸色惨白立在一旁静默不语。
安清安慰林书瑶:“好在你吃了滋补的药和药膳,不然此刻定是浑浑噩噩缠绵病榻。”
“所以,我最终会浑浑噩噩至彻底失去意识?”林书瑶问。
安清点点头。
见眼前的女娘这般花样的年龄,却要面临那样残忍的结局,他心生几丝同情。
正犹豫是否再说些安抚之言,却见周砚突然“噗通”一声跪在自己面前。
他颤抖着唇,字字恳切:“四嫂一直在为雁门的兵将和百姓殚精竭虑,才会着小人的道!
我愿代雁门上万兵民请愿,恳求前辈为四嫂医治。”
见此阵仗,安清顿时吓得迅速躲开他的跪拜,然后气得瞪大眼,指着他语无伦次道:“你,你这是在胁迫老朽!”
周砚不为所动,双手举过头顶,再次深深一拜:“恳求前辈赐医!”
林书瑶震惊过后,终于回过神来。
周砚待自己,一如以往的赤忱,可不想要他这样。
她忙伸手去拉他的手臂:“前辈自有他的考量,你不该如此为难于他。”
周砚不愿起身,仰起头凝视着她的双眼问:“四嫂难道想这样放弃?”
放弃,她自然舍不得!
可能在短短半年内,下这么多种药,断然不是仅一人之力就能完成的。
她尚且不知该从何处查起,又何必再拉安神医蹚浑水。
她加大手上的力度回:“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下药之人,又岂会是普通人?”
言至此,她看着仍在气恼中的安清:“前辈如华佗在世,若因我之故让更多的人失了救治的机会,那我为雁门百姓做的一切,便无任何意义。”
“四嫂!”周砚痛呼出声,已泛起泪意的双眸尽是不甘。
林书瑶却松开了手,转身向安清欠身行礼:“诚挚感谢前辈为我诊脉,若非有你,我定然无法好好与亲朋好友作别。”
她如今既然知道会以何种方式离开人世,那就得尽快抢在缠绵病榻前与重要之人告别。
安清听后,未避开她的礼。
他赞赏地点点头:“生老病死皆是人之常情,王妃如此通透,倒强过某些人。”
说着,他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不起的周砚,然后“哼”了一声别开了头。
林书瑶笑着回礼后径自离开了别院。
“四嫂!”周砚悲怆的喊声在身后响起。
林书瑶脚步一顿,却未转身,而是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人一生中会遇到无数次别离,别人无法用言语开解他,唯有自己慢慢成长适应。
她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眼前,甚至毫不犹豫,好似这世间已无她留恋的人和事。
周砚双眼胀痛地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模糊,许久过后,才颓然地垂下头。
安清其实很喜欢周砚磊落光明又待人坦诚的一面。
此刻见周砚似被抽走了魂魄一般,他轻叹出声:“某答应你的事已完成,就此别过,望你余生珍重。”
话音刚落,周砚却似受了莫大刺激,迅速起身,伸手拦住了安清。
他咬牙切齿地回:“四嫂这等心怀高义之人你不救,你如何受得起百姓的夸赞?”
“老朽本来就不稀罕那些!”安清愤愤然回。
方才他竟然同情起了周砚,如今看,同情他还不如同情一条狗。
周砚满眼不削地回:“你自然不稀罕,因为你只是个遇事逃跑的缩头乌龟!”
“你,你骂谁是乌龟?”安清气得满脸通红,颤抖着手指着周砚。
“我说你是乌龟,那也算瞧得起你,乌龟至少可以入药为四嫂滋补。”周砚冷冷地回。
“你,你,”安清这下已经气得回不了话。
庄玄和高诚知道少主的脾性,知他气急了就会口无遮拦,且骂人不带脏字却能把人气死。
为免气伤神医,二人忙一左一右扶着安清走回里屋。
安清用力挣扎:“放开老朽,老朽要离开此处,你们如此待我,会遭报应的!”
周砚闻言,却是怒极反笑:“怎样的报应我都不怕!若你不为四嫂医治,我便一直这样与你耗下去!”
想不到堂堂晋王竟然突然像个疯狗似的,刹那间变得如此蛮横不讲理。
安清边骂咧咧地被扶进屋内,边后悔自己太君子,没有把那些毒药都带在身上。
房门被合上后,周砚干脆走过去,直挺挺地似一根木桩一样守在门口。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但他知道:命运对四嫂何其不公,她不该在如花的年龄以这样的方式黯然离去。
林书瑶逃也似的坐上了马车,直到马车行至洛河畔,窗外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知周砚是因雁门百姓下跪,可她受不起他那一跪。
堂堂晋王,本该只需跪当今皇上,可他竟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她心底的愧疚早已盖过看到他膝盖触地时,感受到的深深震撼。
许久过后,她紧紧捏住手中团扇,坚言语坚定不容置疑:“岁禾,今日之事,你要永远遗忘。”
岁禾自安清诊出结果后,一直未出声,此刻哽咽着回:“奴婢知道。”
主仆二人回到王府时,太阳刚刚西沉,天边的晚霞让汀兰苑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朦胧。
若忽略掉不知在院中等了多久的周谞,倒也不失为一幅动人的画面。
周谞甫一见林书瑶,负手转身走进了屋内。
毋庸置疑,他打算进屋与她算账。
如今的林书瑶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委曲求全的小官之女。
霎那间,她斗志昂扬。
进屋后,未待周谞开口,她先发制人:“王爷这是来兴师问罪的?让我猜猜看,你为何事气恼?”
“你!”周谞果真被她这样的言语气得更甚。
林书瑶却缓步慢行,摇着手中的团扇,施施然行至窗前后,径自坐于苇席上。
她抬头轻蔑一笑:“是为我捐了嫁妆之事,还是为我独自出府之事?”
言罢,她放下扇子,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看着他。
“那么多银钱,你说捐就捐,为何都不告知我一声?”周谞气急败坏地质问她。
“我为何要告知?我记得王爷说过,你我只是盟友,各自的身家由各自支配。”林书瑶一脸诧异地看着他。
“我说的支配并非如你这般倾囊捐出,你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不为以后的孩子考虑吗?”
孩子?林书瑶觉得今日的周谞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陌生。
她以为他是因自己未提前告知他计划而气恼,又或者是因为那笔钱不是由他捐出去,他没挣到好名声而心生埋怨。
“周谞,你知道自己方才说的是什么吗?”她端着茶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周谞也知方才急切之下说错了话,此刻回过神来,忙解释:“即便这些年不便有孕,将来终归会有孩子,留下一些没有错。”
他以为林书瑶听后会大受感动,却见她“砰”的一声,将茶盏重重地摔在了案桌上。
然后满眼怒火地看着自己:“周谞,你现在立马给我滚出这间屋子。”
刚坐下的周谞迅速避让开,才堪堪避开了飞过来的茶盏碎片。
正震惊于她的举动,又听到她这番话,他腾地起身,看着她骂:“你疯了吗?”
“没错,我已被你逼疯,你满意了吗?”
林书瑶满眼怨愤地看着他质问,眼眶渐渐变红,却倔强地没有落下一滴泪。
这样的她陌生又冷漠,周谞被吓得久久未回过神。
他几次轻启唇角后,诺诺出声:“书瑶,我并无责怪你之意,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却无从说起。
林书瑶早已厌倦他这副虚伪摸样,此刻不愿配合他演戏,只语气平静的问:“自此以后,你可安心留在洛阳修缮太学,还有何不满足的?”
言至此,她满眼失望:“周谞,做人怎可如此贪心?”
“书瑶,我未有不满足,我只是不想你动用嫁妆,甚至动用所有嫁妆!”周谞急声解释。
他现在虽说着这样的话,林书瑶却记得,在她死后,因郑熙的几句话,他动用了她所有嫁妆。
而且,因急切保住修缮太学的工程款而匆忙贱卖,导致仅卖得三万两白银。
怕泄露眼中想要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的恨意,她迅速闭上眼。
忍了又忍,才再次睁开眼看着他:“王爷,嫁妆已全部捐出,你此刻说这些已无任何意义。”
一番针锋相对后,周谞已然忘了下朝后,自己为何要气冲冲到汀兰苑等着她。
他的初衷是想要质问她,还是因为被蒙在鼓里而埋怨她不信任?亦或是想要一个答案?
此刻的他却已经问不出那个想要的答案。
看着满地的茶盏碎片,他喃喃自语般回:“书瑶,我来此并非为质问你,我只是想,”
林书瑶不想再看他惺惺作态,出声打断:“王爷,你无需与我解释,你应该做的是去安抚郑熙,毕竟她还未说动郑大人助你留住修缮太学的经费。”
周谞闻言,抬眸时尽是愕然,紧接着,脸上瞬时煞白双唇颤抖起来。
“你,你如何,如何,”他终归问不出口。
林书瑶却无无悲亦无喜,一派淡然地看着他:“王爷,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你与郑熙两情相悦,是我妨碍了你们相守。”
“书瑶!我,”周谞霎那间涨红了脸,眼中既愕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林书瑶此时只想把他打发出去,所以笑回:“妾身早就知道,故王爷没必要难堪。
你且放心,无需等多久,你二人就可长相厮守。”
周谞听后,顿时像泄了气的蹴鞠,魂不守舍之下被岁禾请出屋都未发现。
他的脑海中反复想着林书瑶那句话,何为无需等多久?
思及此,他抬头看向天边的暮霭沉沉。
清风徐徐吹来,好似将要下雨,风中带着湿气扑面而来。
白日里留下的暑气瞬间被吹散,原该是惬意的夏夜,他却行尸走肉般走在回廊下,茫然无措得像个丢了心爱之物的孩子。
她难道,是想与自己和离了吗?
她此刻若提出和离,父皇定然会允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