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正是人间四月天,万紫千红开遍。

    至远而近踱来二人,一人冲孤寒峭,凤眸半敛,着道袍,配素剑,瞧着约莫二十五六,跟在他身旁的少年似乎比他更为年轻几分,也更温和几分,唇未语先笑,双眸怡然,只看着便极为可亲。

    这二人便是当今世上鼎鼎有名的武林大势力九清山掌门陆千雪与其座下大弟子姜青亘。

    有传闻九清山掌门陆千雪武功已至臻境,当今世上再无可匹敌者,自五年前他与华山掌门一战一剑惊鸿后再无听说他与何人比武,倒是有数不清欲要借陆千雪之势扬名上门挑战者。当然,这些人无一都失败了。

    陆千雪素来仪容肃寒,形如巍巍冰雪,虽是玉山倾颓月华流转,却使人望而生畏,不敢亵渎。

    可不敢亵渎不代表当真没人对他亵渎过,何况此人兼是……一念及此,陆千雪便心生怔忪,宛如原本十年寒潭猝不及防被人掷入一粒石子,荡起圈圈涟漪。连他也说不清到底为何滋味,只是惘然。

    陆千雪心上百转千回,面上却是不显,仍是一副敛目望远之态,高不可攀,甚至隐隐带上几分讥诮。

    姜青亘——比陆千雪更年轻几分的少年斟酌着踌躇着开头,少年秀眉轻蹙,说话声轻得好似在叹息。

    ——“也不知师妹此时在何处。”

    这说的便是姜青亘的小师妹,陆千雪的幼徒云涟了。

    云涟自六岁时拜入陆千雪门下,姜青亘几乎是手把手眼睁睁地看着那扎着双环的女童慢慢长成面如桃华的盈盈少女的,他们师兄妹一向亲厚,冬夏寒暑,习字练武,没有不在一起的。

    云涟小师妹表面看着便是个顽皮孩子,性子跳脱爱作弄人,连师尊陆千雪有时也难逃其毒手,说来也怪,陆千雪性子孤寒,不说话时双目沉沉,使人看得心悸惊惶,可云涟却好似完全置若罔闻一般,待他如常人,姜青亘初时还心惊肉跳,后来见尊师陆千雪面上无有不虞色,也慢慢放下心来。

    师妹与师尊关系倒是不错,姜青亘几次见连陆千雪在面对云涟时双目柔和许多,有时甚至会露出春风般的浅淡笑意。

    可一年前,不知是什么原因,云涟与陆千雪不欢而散,她一怒之下下山,从此再无讯息,师妹虽年少,却是根骨极佳,一身武功不可小觑,可江湖险恶,他常发恶梦着了谁的道,哀哀地唤着师兄,求他救她,姜青亘听得心如刀绞,醒来后九清山内却不见师妹,便愈发担忧。

    姜青亘盘算着寻个缘由下山找寻师妹踪影,却不想有贼人趁陆千雪彼时不在九清山上,混入九清山,窃取了师尊之物逃下山去,师尊闻言愠怒,便命他一同将这窃贼捉拿。

    姜青亘少见陆千雪动怒,师尊素来是寒冰霜雪般的人,一张面皮无喜亦无悲,深色眼眸乜人时不语便带上几分讥诮。

    他暗暗猜想,难不成这贼子将师尊哪件至宝偷拿了,陆千雪身为九清山掌门,手上珍奇自是不可胜数,可他先前也未曾听闻师尊因哪件弄丢而动怒,连那日小童诚惶诚恐来请罪不慎将库中琉璃镜磕碰一角,那琉璃镜据闻是前朝皇室所藏,色清似水,是难得的珍品,可师尊也只是略一点头表示知晓,平静下令罚那小童一月薪资作为惩戒便揭过。

    思索间他却不见陆千雪因他方才之言几乎是微不可见的一滞。陆千雪眼睫低垂,瞧不出是什么神色,声音亦淡而冷。

    “她——提她作甚……”

    陆千雪说完唇便轻轻抿着,不再说话了。

    姜青亘听了暗自心惊,他惊疑难不成何时师妹犯了什么大错惹怒师尊,有了龌蹉,原先师妹下山,他只以为是二人发生口角,先前他们也有这般僵持时,师妹性子活泼不拘于礼,师尊却是肃穆古朴,二人性格南辕北辙,随着师妹长成,二人口角愈多,可师妹与师尊十年的师徒情,怎会因此轻易土崩瓦解。

    姜青亘想不明白,盗贼却是想的不能再明白了。

    盗贼大口呼吸着,肺部传来的火辣让他唾了口气,骂了声“贼老天”,天知道,那日他途径九清山,听闻九清山掌门不在,便动了歪心思想乘机捞一笔,盗贼胆敢出入九清山自然是有所依仗,他品性不佳,偷鸡摸狗事没少做,可轻功却是俏的很,江湖人送外号“草上飞”,往往出入富贵人家窃宝如探囊取物,主人家甚至不知何时失了窃。

    草上飞本想静悄悄潜入九清山,偷些珍奇便桃之夭夭,九清山底蕴深厚,哪怕是少上那么几件又有谁知晓,等到他们发现,嘿嘿,那时他早已不知去了何处。

    草上飞盘算得本没有错,可他偏偏没料到陆千雪作为九清山掌门,竟屈纡尊降贵尊千里迢迢地来追杀他,这一路上,草上飞扮做乞丐,流民,甚至快要临产的孕妇,可竟都被陆千雪一一找出来了,陆千雪的剑可不是开玩笑的,草上飞自忖不敢与之抗衡,从玄洲一路逃到云洲,直奔八百里。

    可也没逃过。

    回想起青年峭寒的剑气与锐利的眼,草上飞打了个寒颤,他连水都没来得及喝几口,那日他至陆千雪库房,奇珍异宝随意堆积,他嘀咕着向前至尽头,却惊现有一宝匣外表通体流光溢彩,一眼便是不凡,草上飞看得眼上放了光,本想打开看匣内是何宝贝,却被九清山弟子发现,只得随身往里一揣,飞也似的逃下山去。

    也就是说,草上飞一直没来得及打开匣内一观,现下他躲在一处篱笆内,他打开匣子,却疑心是自己看错了,不说宝珠璎珞,也得是神功秘籍,可草上飞揉了揉眼睛,再看依旧是——一节平平无奇的发带,甚至材质都是寻常,他当即大骂起来,这九清山陆千雪当真脑内有疾,一个破发带如珠似宝的放在匣中,又是放至库房深处,好似什么绝世珍宝,早知如此,他又何必费这般坎坷。

    草上飞实在气不过,将那抹发带丢至地上,本想踩上几脚泄愤,可偏偏风一吹,那节发带亦飘走了,草上飞踩了个空,嘀咕着,看着手中宝匣,庆幸这物还值几个钱。

    草上飞又自南奔了一百里,直至被陆千雪一剑拦截,他是个爱惜性命的,当即痛哭流涕认罪直言他虽偷窃事没少做却罪不至死啊,陆千雪将剑横在他颈上,对草上飞求饶之语像是置若罔闻一般,只皱眉道。

    “你所窃之物在何处。”

    草上飞忙不迭将怀中宝匣递给陆千雪,陆千雪眉梢带雪,语气更寒。

    “里面还有一件物甚。”

    草上飞一愣,方才想起先前被他随手丢弃发带,惊了满身大汗,战战兢兢和陆千雪解释了。

    陆千雪双睫低垂,睫羽投影在眼睑处,愈发晦涩难懂。

    “那便带我去那处。”

    草上飞心中一惊,此处离发带丢失处至少有几十里,更何况谁知发带会不会被风挂入树上,吹至溪谷中,可陆千雪手上的剑和他的态度都清清楚楚再明白告诉草上飞此事没有商量的空间。

    草上飞咽了咽口水,自认倒霉地带陆千雪折返。

    幸运的是,竟还真被陆千雪找着了,风吹日晒,发带褪色肮脏,草上飞看得心颤抖,生怕陆千雪一怒之下将他砍成八块,陆千雪却面色如常细心清洗干净,又从怀中摸出一块素色手帕来将那抹发带折好塞入袖中。

    窃贼已被擒,窃物也已寻回,草上飞挤出一个笑容来问陆千雪欲如何处置他。

    “要你一只手便是。”

    陆千雪淡淡道,好像在谈论今日在吃什么一般。

    对窃贼来说,没了手,好比没了他的半条命,草上飞听了脸上发白,虽说他早有心理准备,可也难免惊惧,呐呐言道。

    “道长之言,本不该推脱,可小人……还有一愿,好叫道长知晓,小人幼时曾跟与一人学偷,那人说若有一日不再或不能从此艺,便对他画像磕三个头全此师徒之谊。”

    草上飞言辞再恳切不过,陆千雪听着,却依旧好似没听到一般,只在结尾处眉梢微动。

    草上飞说至动情处甚至挤出两点泪来。

    “那人画像就在离这十里处,若是道长能教小人如愿,来世做牛做马也不悔。”

    陆千雪只略微抬眼,草上飞对上这不知是嘲讽还是恍然的眼神,心惊肉跳,但表面上仍作悲戚状。

    亦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陆千雪泠然嗓音。

    “可。”

    草上飞大大松了一口气。

    姜青亘立于一旁,暗叹终于将这窃贼捉拿,心中一桩事了,他便不禁又念起了师妹,也不知如今她身在何处,她吃得习惯吗,武功可有不解处,有没有人刁难她。

    -

    待到去了草上飞所说藏有画像村庄处,他草上飞却像忽然变了个人似的,猖狂大笑。

    “我还当九清山掌门有多厉害,原也不过如此。”

    他鼻息喷出,轻蔑地望着陆千雪姜青亘,他来此自然并不是因为什么可笑的拜画像,草上飞无父无母,那身偷术亦是他偷学来,他那番说辞只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罢了,早在他察觉陆千雪追杀他时,草上飞便发信给其他他熟识的江湖好手,届时纵陆千雪三头六臂,亦能奈他何。据他所知,在此处便是近来江湖声名鹊起的流风刀,她已收到他的求助信,在信中,他许诺若流风刀愿救他这一次,他愿将他五分身家分与她。

    流风刀不是刀,而是一个人。

    众人这般叫她只因她有一把刀唤作流风,赤红的刀鞘,雪白的刀身,刀柄处缀以流珠。流风出鞘时刀光与月光交相辉映,一时让人分不清是刀光还是月光。

    没人知道她从何处来,亦无人知道她一身武功来自何派,唯一知道的是,她一手刀法确为佼佼者,平常人不是敌手。

    草上飞不敢托大,只求从陆千雪上逃脱。那时天地宽,他甚至可以去往东瀛,让他再找不着。

    草上飞见到流风刀缓缓走出,心已缓了八分,他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意欲与她图谋,而流风刀下一秒的行为却让他霎时面无任何血色。

    因为草上飞看见流风刀走过他的身边,跨过风,跨过被风吹落的桃花瓣,而后对陆千雪唤了声。

    “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