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瞬间,郁桢的脑海里是一片空白的,像触到了海底的暗礁。
虽然他以前去欧洲跑比赛的时候,裴译赫也会在晚上通电话时,给他说这句。但时隔多年,久违的话语在耳畔响起。
想恋、迷茫、不忍、怀疑……多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像石落平湖,激起数丝涟漪。
郁桢突然间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清事情的走势了。他不知从哪一步开始,当下开始偏离了上辈子的运行轨迹。
如果是梦,似乎也是个沉醉不醒的迷梦。
这时,郁桢衣袋里又响起了一阵来自千禧年的手机铃声。
病热状态下,他有些笨拙地按动了接通键:“喂?”
许久没用按键机,还是有些生疏了。
电话的那面传来一阵嚼槟榔的声音,中年男人一边抠牙,一边警告他道:“郁桢,你的行李记得今天晚上十二点前搬空,知道了吗?我已经通知过你了。过时后果自负。”
还未等他应声,对面就在一阵喧闹声中挂了电话。
郁桢这才想起来他被车队除名的当晚,就被宿管赶了出来。他发着高烧站在雨里找丢失的珠串,宿管笑他装病讹钱。
他冷着脸将黑屏的手机收回运动服的口袋里。
那老年机有些漏音,裴译赫看着他脸色不对的样子,大概猜到了一二,试探性地问道:“桢桢,怎么了?”
郁桢闷闷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一秒钟后,他抬眸对上裴译赫怀疑的眼神,隐约间觉得自己是瞒不住了。思忖了几下,他小心翼翼地说了个模糊轮廓:“车队宿舍有其它安排。今天凌晨前我要去搬行李。”
裴译赫想到那个车队在郁桢走后,爆了好几起队内霸凌事件,还差点酿成了血案。他眸色深深的,但表面还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乖,你今天生病了。把地址告诉我,我帮你去拿。”
郁桢沉重地看了裴译赫一眼,想拒绝。他怕被熟悉的人撞破两人的关系,给裴带来不便,也怕裴译赫发现他之前编造的安全宿舍环境都是假的。
但一味的隐瞒和谎言只会换来更多的隐瞒和谎言……
心底两方斡旋,郁桢最终还是选择了坦诚:“我已经被车队开除了,还要偿还高额的培训费……宿舍里的行李需要我亲自去整理搬离。”
“好,我陪你。”裴译赫很自然地应了下来,没有过多的责备和盘问。
郁桢微愕,空气好像就在此刻凝固了。他有些恍惚地握紧了手。许久都没听过别人这么哄着他了,想推脱都无言下口。
眼角感觉有液体沁了出来。郁桢赶紧有些尴尬地抹掉了眼泪,无意间,露出了颗可爱的虎牙:“进,进雨了……”
他还是逃不过说这些劣质的谎言。
裴译赫看透了他的心思,没有戳穿,只是温柔又缱绻地抚过他的耳后,安哄道:“是雨的问题。”
不怪桢桢。
回首往事,他已经错过好多年了。但这一次不会了。
男人的眼底掠过一丝晦暗不清的光。
……
深冬的雨夜,还是冷气飕飕的。
两人从生满青苔的山阶走到车道旁。凛冽的寒风迎面而来,郁桢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裴译赫见状,拿起电话就要帮他预约医生。郁桢连忙摇头:“不,不用了。前面的诊所随便看看就好了。”
他从小就抗拒大医院的白炽灯。
裴译赫拗不过他,只能走几步陪他来到山下的社区小诊所前。
此时,正值跨年夜的晚上。诊所里没有其他病人。老式的电视机正缓缓播放着跨年音乐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原本上夜班还有些昏昏欲睡的小护士,在见到来者后,眼睛蓦地一亮。
门口的男人很英俊,像电视里的明星一样。
一旁带金丝边眼镜的老太太倒是很平静,她见有病人后,从容地换了白大褂,过来问诊。
那个出神的小护士在听到医生的动静后,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过去帮老师准备东西。但余光还是好奇地往这边瞥。
郁桢接过体温计,量了下,将温度告诉医生:“三十九度五。”
老太太拿着笔,又问了些其它的病况,熟稔地给他开了些药:“一日三次,混水喝。”
“好的。”
“要忌冷忌辣。”
“好的。”
“充分休息。”
“好的。”
正当他暗自庆幸吃点药就行了的时候,医生停下笔,郑重地告诉了他最不想听到的消息——他需要输液。
十分钟后,郁桢万念俱灰地坐在诊所里的铁架床上,低头看着手背上入肉的针头。
疑似失去了所有手段。
裴译赫怕他闷着了,温柔地陪他聊了一会。
刚开始,郁桢还抬着眼,乖乖跟他聊天,但过了几分钟,只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的景象好像被加了层泛白的滤镜,被无端地分割成lhjòcp数块细碎的图块。
郁桢也不知道自己是病意还是困意,慢慢下沉的眼皮愈发沉重。再醒时来,已经要到十一点了。
他看着钟表上的塑料指针,微微有些失神。居然过去这么久了。
拔掉针头后,裴译赫贴心地用棉签帮他按住针口处,看他精神状态还可以,唇角含笑:“桢桢,现在感觉要好些了吧?”
郁桢接过他递来的温水,轻轻啜了一口,合药吞了下去,听话地点头回应:“嗯,要好些了。”
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病恹恹的了。虽然还是有些困和生病后余热。
男人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白皙的脸庞,最后停在消瘦了的脸颊肉上,轻轻戳了一下,像逗小猫一样:“乖,你最近是不是太辛苦了?”
想到回忆中的那段日子,郁桢喝水的动作僵了僵。他垂下细长的黑睫缄默了几秒,最后讪讪地勾出了丝笑:“还过得去。”
实际上差点就过不去了。
车队里的资源永远是不均衡的。他不管做什么都会遭到挑刺责备。再加上阿公的离世和无穷无尽的债款,无形中成为了牵制住危塔倾覆的锁链。
他既看不清前途,也摸不透退路。
这种情况下,郁桢甚至连想抽身出这个畸形体系的念头都不敢有。
他得挺下去。得还债。得试着从错误的泥泞中走出来。
无用的辛苦就像长久的蚁啮。
细密的痛感会告诉本人到头来依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十二月的重重考核下,郁桢以为自己可以靠着优越的圈速和稳定性,暂时保留住席位。事实上,上面人一句轻飘飘的“不合适”就可以让他什么都没有了。
有时候,郁桢都觉得自己可笑。
回到现实,郁桢有些拙劣地想跳过这个话题,假意看向外面:“外……外面的雨小些了。差不多可以走了。”
裴译赫敏锐地捕捉到他话语间的异样,心底已所了然。他凤眸微扬,见无人往这边看后,拉上隔帘,轻轻扳过他的脸,温柔又有些强势地问道:“桢桢,你还记得我出差前跟你说的吗?”
郁桢察觉到了冰面下的危险感,抿了抿唇。
其实记不太清了。
裴译赫的眸光像洞察一切的黑蛇,若有若无地扫过他的全部,放缓了声音,耐心地哄着:“没事的,桢桢。慢慢想。”
郁桢的心忽上忽下的。
过了这么多年,记忆早就像破落的珠网,连不上去了。
他只隐隐记得裴译赫在出差前的那天,带他去了临滨的法式餐厅。里面的餐食是合口的。厅前的绿丛是蓊郁的。其它的细节就彻底模糊了。
滞涩的沉默,如同阴湿的暗潮,在隔帘背后蔓延而开。
郁桢有些担虑地将眸光转向了旁边泛黄的墙纸,手本能地抓住裴译赫的手指,试图寻找些支撑:“那个……我还想听你再说一遍。”
他生硬地尝试着将话头蒙混过去。蹩脚又不安。
男人低头看着郁桢垂下的乌黑瞳孔和无意间搭上来的细白手指,像是想到了什么,倏地在心底笑了。
郁桢还是那么可爱。
郁桢见他半天没说话,以为他生气了,侧眸准备悄悄观察一下。
结果下一秒,裴译赫就反手握住了他想放开的手,唇角勾起一丝宠溺的笑:“宝宝,你想听多少遍都可以。”
郁桢一愣,准备了的话术又不知怎么展开。
他漫不经心地靠了过来,将郁桢桎梏在了墙角,像黑蛇终于困在了想要的猎物,一一给他解释,语气暧昧又温存:“出差那天,我们约定好了的。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嗯。”
“我能帮你解决的,就交给我。”
“嗯……”
“要多依赖我一点。”
“嗯。”
“包括床上。”
“嗯……哈?”
郁桢反应过来后脸颊有些发烫,男人轻微的尾音滑过耳垂,带来细密的颤栗感。他窘迫地移开眼神,试着再次移开话题:“我,我知道了。但,但是你现在离我太近了。”
“可之前更近的时候,你不是这么说的。宝宝。”
裴译赫唇角依旧噙着优雅得体的微笑,抬起那双幽深的凤眸,佯作无辜地看着他。
郁桢难堪地瞪了他一眼,起身要去拿挂在一旁的外套:“时间要到了,我得过去拿行李了。”
裴译赫垂眸低声笑了下,没有继续逗他了,贴心地帮他将外套递了过来。
随意拉上了拉链,郁桢快步走到了诊所的门口,抬眼看去,簌簌飘落的雨丝已经比几小时前小很多了。
“走吧,桢桢。”裴译赫撑开了黑伞,从背后若有若无地环住了他。
“好。”他顺从地点了点头,随着男人,来到了车前的山道上。
“嘶——”
郁桢刚准备上车,一阵尖利的刺痛就从手背处传来。他疼得倒吸了口冷气。
“怎么了,桢桢?”裴译赫低头关切地问道。
郁桢皱了皱眉,低声道:“疼。”
他怕裴译赫太担心,又补充了句:“只是刮伤。一会就好了。以前跑比赛的时候,也经常碰到。”
裴译赫借着晚间的路灯光,检查了下他的手背的伤口。白皙的皮肤上被勾出了几道血丝。还好没有勾到有针口的那只手。
裴译赫心疼地揉了揉他的头,温声哄道:“乖,车里有碘酒,我给你擦一下。”
“好。”郁桢乖巧地应了声,默默地跟着他坐到了轿车的前座上。
前座的空间狭小又安静,四周都是冷调古龙水的气味。暧昧又昏暗的光线下,郁桢神情难耐地眨了眨眼,心跳不知为何开始逐渐加快。再这样下去,他都要怀疑裴译赫能听到自己慌张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手背上传来棉球与冰凉液体的触感。红棕色的碘酒团块像无名的沼泽在瓷白的肤间晕开。
郁桢长睫低垂,看着暗光中男人矜贵英俊的侧脸,心间仍觉得当下发生的事情不太真切。他难以相信现在是千禧年代,更难以预测往后的事态走向。
“桢桢,现在没那么难受了吧?”
耳边响起了裴译赫的询问声,尾调有些沙哑。
密闭空间里的朦胧气氛像涨潮的海平面一样,不断起伏着。
郁桢心跳难耐地摇了摇头:“没有。”
他怀疑自己会溺在这片疯狂的沼海里。
裴译赫察觉到他声音里的异样后,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柔地划过他脸侧的发丝,在指间绕着:“真的?”
郁桢听着他慵懒缱绻的声音,刚想要回答就感到男人的指腹若有若无地蹭过了那块敏感的皮肤。
耳垂不出意外地泛粉了。
……
郁桢赧然地瞪了他一眼,有些恼怒:“是的!是的!快点走吧,要迟到了。”
裴译赫薄唇微勾,没有再说什么,但凤眸深处的笑意愈浓。
轿车平稳地在山道上行驶了一会,来到了滨海的路上。
此时,马上要到了午夜时刻。为了缓解车内燥热的空气,他摇下车窗,向窗外看去,刚开始夜生活的临港都市还是一片灯火荧煌。
雨幕里的蓝色玻璃高楼还在兴建之中。附近的音像店广告牌上印着高饱和度的古早字体。美发廊前的三色灯柱昼夜不歇地旋转着。
眼前的一切,迷茫又致幻,陌生又熟悉,是许久未见的2000s。
他看得入迷,以致于细微的雨丝飘落进室内了都忘记合窗。
郁桢低头打了个喷嚏。
裴译赫闻状,抬手帮他按了下合窗的按钮,低声安抚道:“乖,别着凉了。一会回去煮些生姜茶喝。”
郁桢最终还是病意占了上风,垂着眼“嗯”了一声。
车队的宿舍坐落在两区交汇的闹市。里面鱼龙混杂的,什么样的人都有。
郁桢担心裴译赫的车太显眼了,有人看到会嚼舌根,索性让他在附近隐蔽的地方停了下来。
“你要不在车上等我吧。这里过去很近的,穿过两条巷子就到了。我行李也不多,一个人就可以了。”
郁桢整理好了衣服,正准备独自下车。这时,男人侧身抓住了他漂亮的手指,凤眸微微挑起,话里有些霸道:“我要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