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晤士河的夜风裹着河岸的水汽,吹得人后颈发凉,远处伦敦眼的蓝色灯圈在夜幕里慢悠悠转着,裴固看不出来哪边好看,倒像个巨型荧光摩天轮。
“你经常一个人这么到处拍?”他整个人瘫在栏杆上,下巴抵着铁杆,说话时声音被压得扁扁的。
“嗯。”沈献头都没抬,觉得这问题有点蠢,不一个人拍的话,难道还组个摄影旅行团吗?
“不无聊吗?”裴固不依不饶,手指哒哒敲着栏杆。
沈献没回答,透过取景框看他——这人侧脸被蓝光描了道边,睫毛在眼下投出夸张的阴影,像劣质胶卷下的电影投屏。
快门“咔嗒”一响,他放下相机看了眼照片,心想:到底是谁比较无聊。
“沈老师有朋友吗?”裴固后背倚在栏杆上,不远处有几名旅客朝这边小声议论,他扫了一眼没在意。
“没有。”沈献脱口而出,照着他这个姿势又拍了一张。
“真的假的?”裴固惊讶看他,“这里也没有?”
沈献摇头:“不熟悉。”
虽说伦敦是他老家,但沈献也只在这生活过6年。父母在这个浪漫的地方相识、相知、相爱,再到后面共同步入婚姻的殿堂,直到生下他生活过一段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年之久。
后面母亲工作忙留在了伦敦,他跟随父亲回到了国内生活,这一待就是十七年,直到大学毕业他放弃自己所属专业的工作,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摄影这条路,便开始了全球旅行。
回顾这小半生,他好像一直在路上——没有朋友,更没有为谁停留过。
“那这也太孤单了点。”夜风吹拂着裴固的额发,挡住他晦暗不明的眼神,“我做你第一个朋友,你看行吗?”
沈献转头,裴固的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带着不加掩饰的期待。这人好像非常执着于交朋友,并且很健谈,相比自己讨厌社交、接触来说,面前的人算是一个真正的“活人”了。
片刻后,他移开视线:“随你。”
中间休息时,两人在伦敦眼附近的餐馆吃饭,沈献正低头检查刚刚拍的照片,突然听到一阵哄笑声。
他抬头,看到隔壁桌几个年轻女孩正推推搡搡,他们看样貌都是中国人,其中一个头发破浪卷,很有气质的女孩被同伴们推到前面,红着脸朝他们这桌走来。
“那个…”女孩慢吞吞来到裴固面前,有些犹豫,“请问……能加个微信吗?”
她的同伴们立刻爆发出一阵起哄声,裴固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当然可以。”
他拿出手机,主动扫了她的二维码,女孩的脸更红了,小声道谢后飞快地跑回同伴身边,一群人哄笑着离开了餐馆。
“别人靠PS,你靠出厂设置。”沈献目送着人离开,转头说了一句网络梗。
裴固笑着收起手机,“我没真的加。”
“什么?”沈献一愣。
“只是不想让她难堪,”他喝了口饮料,“扫完就取消了。”
沈献盯着他看了几秒,低头装好相机:“别乱散发温暖,容易让人误会。”
“哈哈,是吗。”裴固意味深长地说,“那…换作是你呢?”
“换我?”沈献抬头,“根本不会来问。”
裴固被他这发言逗乐了,心里却默默划掉了“这人可能是gay”的猜测。
两人这一顿饭可不便宜,还是在景点附近的高级餐厅,两份套餐下来花了100英镑,折合人民币一千左右,吃完某人主动提出要买单,可到底刷得还是沈献的卡。
又走了一段,两人顺着一路拍了几张风景照,刚吃的牛排有点咸,他们打算先去买瓶水,以防后面走远到桥上时,还要原路返回再来买。
沈献站在便利店冰柜前,指尖悬在一瓶依云水上三秒,最终还是缩了回去,标签上印着3.5英镑,折合人民币快三十块,就买一口水。
“抢劫吗这是?”身后传来裴固的咋舌声,他正捏着个巴掌大的面包,包装上的6.99的红标刺眼得像警报灯,“这东西就算搁北京超市也就卖十五,英镑是镶金了还是怎么着?”
收银台边的本地老太太虽然听不懂,但听他这语气闻言也笑了笑,慢悠悠地从布袋里掏出几个硬币,裴固余光瞥了一眼她手里的那杯拿铁,这价格相当于胡同口张阿姨早餐铺半个月的豆浆钱了。
出了超市,裴固倒退着走路,手里捏着刚买的抹茶味冰淇淋,每说一句话就呵出一团白雾:“沈老师,你家很有钱——”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一个趔趄,后腰撞上河岸栏杆,半个冰淇淋球直接飞出去,正好撞上在沈献的相机包上,一滩黏糊糊的绿色奶油就这么洇透周围一片。
沈献低头看了看包,又抬头看了看僵住的裴固,观光舱的霓虹转到他们头顶,照亮那人下意识瞪圆的眼睛。
“……”
裴固急忙伸手去擦,指腹蹭过帆布包:“抱歉……”
沈献突然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数清对方睫毛,他往后退了半步,喉结动了动:“别过来,你手上还有奶油。”
裴固一愣,不自觉把手指举到灯光下看了看,吐槽道:“伦敦人真浪费,这么甜的东西也敢卖五镑。”
“那你还买。”沈献叹气,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他,转头又去擦相机包那一块污迹,幸好包是防水的,里面相机应该不会有事。
“啊,”裴固擦完手,突然抬头指着缓缓上升的观光舱,“我们去坐那个吧?”
“我是来拍摄的。”
“就二十分钟。”裴固拽他大衣袖子,“你看都没人排队…”
沈献被他扯得晃了一下,无奈道:“你松手,我就去。”
封闭的观光舱缓缓上升,整个伦敦的灯火在脚下铺开。
沈献的指节抵着玻璃窗,他刻意站在对角线位置,却仍能从玻璃反光里看见裴固把整张脸贴在另一侧窗上,鼻尖压得发白,活像水族馆里好奇的海豹。
他无奈,至于好奇成这样吗……
身为曾经的本地人,这伦敦眼他坐过好几次,现在重回故地再来一次,没感到有什么新奇的变化。要说最记忆犹新的,还是自家父母深情拥吻,把他晾到一边看景那次,可谓终生难忘。
“给我拍一张。”裴固突然转身靠在玻璃上,“留念。”
抬起相机,镜头里的男人笑得张扬,背后是星河般的城市灯火,快门声响起的瞬间,裴固突然说:“你说我们这样像不像约会?”
沈献拿着相机的手,下意识抖了一下。
“开玩笑的。”裴固笑嘻嘻地凑近看预览屏,“怎么样,帅不帅?”
他收起相机,语气平淡:“一般。”
裴固夸张地捂心口:“沈老师好严格。”
当观光舱升至135米最高点,沈献望着远处闪烁的伦敦塔桥,忽然听见身边人轻声说:“谢了,卡的事。”
“不用。”
“那不行,回去我请你吃饭。”裴固撞他肩膀,“北京最好的私房菜,就我们俩。”
沈献看了他许久,才微微点头,算是答应了。
零点准时到来,观光舱广播里那句“Where London rises to et you”的官方浪漫slogan混着电流声响起,像句迟来的祝福。
不愧是伦敦的热闹夜,已经凌晨了路上散步的人还有不少。因为住的酒店离伦敦眼比较近,两人也没打车一路就这么走着回去,泰晤士河的灯光在身后渐渐远去,脚边的影子也随着距离越拉越长。
裴固双手插兜,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时不时用肩膀轻撞一下旁边的人。
“你能不能好好走路?”沈献往旁边躲了半步,他不明白这人是犯贱,还是单纯的喜欢肢体接触,反正不管哪方面都不像个二十岁左右的大人。
“我这不是怕你走丢吗?”裴固说,“沈老师这么好看,万一被人拐跑了怎么办?”
知道伦敦小偷多,还不知道这里人贩子已经猖狂到大街上抢人的,沈献知道他在开玩笑,也懒得理,加快脚步往前走。
裴固落在后面正要追上去,余光却瞥见街角一个熟悉的身影,下意识顿住了脚步——黑色风衣,标准亚裔面孔,正站在酒店门口低头点烟。
“哎,”他眯起眼睛,“那不是……”
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视线,抬头看过来,待看清人后一脸惊讶:“这么巧?”
“于述?”裴固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顺口直接喊出了名字。身旁的沈献听到动静,停下脚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目光落到那人身上时,面上倒是没什么变化。
于述掐灭刚点着的烟朝他们走来,路灯下他的轮廓线的格外清晰。亮眼的漂染金发,脸上戴着黑色方框眼镜,看着样貌不过二十出头,镜片下的眉眼却很深邃,举手投足间自带一种沉稳的气质。
“真巧。”他笑了笑,“没想到又遇见了。”
裴固热情地伸出手:“是啊,我还以为你已经离开伦敦了。”
白天他下电梯时正好遇见这人,两人身为同胞又在异国他乡恰好遇见,就自来熟地打个了招呼。
一番聊天下来裴固倒是对人性格有些好感,再三犹豫下便提出了借钱急用,这边人听了这话也不排斥,钱不多身上也能拿得出来就借了,也没让他打欠条。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他这才注意于述的视线越过自己,落在了身旁的沈献身上,而让他更惊讶的是,身旁人居然回应似的点了点头。
“你们……认识?”裴固眨了眨眼,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沈献“嗯”了一声,没多解释。
倒是面前的于述很自然地接话:“不算认识,也是一面之缘,他下午向我打听过你的去向。”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两张十英镑递给裴固,“既然碰巧又遇见了,这钱还是拿回去吧,不用还了就当交个朋友。”
裴固愣住,看着面前的纸币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等,这钱不是……”
“我还的。”沈献在一旁插话,语气淡淡的,“下午你去银行的时候,我出酒店找你正好遇见他,顺手还了。”
“你……”他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憋出一句,“你怎么不告诉我?”
“没必要。”
“是吗?”裴固的脑袋耷拉了下来。
沈献叹气,他是真觉得这种小事不需要特地去告诉本人,每天都会有很多事要做,要是每一件事都要一一说明,那可就太累了。
面前人执意要给,裴固两次推脱下来无果就顺手接了过来,手指碰到纸币时发现边缘有些皱,像是被人攥在手里很久一样。
于述看着刚刚两人的互动,似乎也有些意外,忍不住问:“那时候没来得及问,所以你们是?”
“朋友。”沈献简短地回答。
于述若有所思地瞥了旁边一眼,忽然笑了:“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们是恋人。”
听这话,两人身体都猛地一顿,不知道该怎么接。
街边还有不少路人走动,三人挡着人行半道杵了很久,已经引起过路人的不满,于述察觉到了便提议:“既然这么有缘,不如一起去喝一杯?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酒吧。”
裴固眼睛一亮:“可以啊。”
“不行。”沈献拿起手机,扫了一眼时间,“现在太晚了,我不能耽误明天的拍摄。”
“这才一点,夜生活刚开始……”裴固想反驳。
“那你去吧。”沈献说,“我先回去休息,有事打电话。”
裴固一愣顿时歇了心思,倒是一旁的于述笑了笑,并不介意:“那改天也行,反正我还要在伦敦待几天,加个联系方式吧,方便见面。”
两人点头扫了他的微信,随后三人又寒暄了几句,最终在酒店门口道别,于述转头离开前特意看了沈献一眼,后者似是没有察觉到,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
伦敦有个老说法,每隔段时间就得来场大雾,像是老天爷专门定下的规矩。远处的灯光被雾气一罩,就跟老电影里的画面一样,可偏偏就让人挪不开眼。
酒店房门关上后,沈献拿着相机来到窗边,打开窗看向外面的大雾。
“你只说拍摄,还没说去哪拍呢?”裴固刷着牙堵在卫生间门口,探头问。
沈献把相机包放在桌上,头也不回:“大本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