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长谈后林承烨精神好了许多。听得出边迤虽藏了些自己的事,但决计不会害她,估计是一些陈年旧事,不愿将她这个小辈牵扯进去。
也如边迤所言,自己在她眼皮子底下估计是死不成,那日日躺在这床上自怨自艾也不是她的作风,不如先养好身子再思考究竟是留是走。
若是她真的要报仇,那也绝对不能把江金盟扯进来。这里本就是南齐与莱国都心照不宣的中立江湖势力,左右不沾,绝对不能打破这个平衡。
这么想着,林承烨虽看着那每日三碗的苦涩的药碗叫苦不迭,但依旧老老实实喝了。
也不知道边迤那三天去山上采了什么灵丹妙药,比之前的药还苦。林承烨在梧桐与苍柳面前装得淡然,但等到晚上边迤带着春寒进门,给她亲手煮一日中的最后一次药,她便墨迹起来,几次欲言又止地端起碗,凑在嘴边又不肯真的喝。
“没有别的方法吗?哪怕扎针呢?我不怕疼。”
林承烨叹了口气。
“你觉得苦啊?”
边迤恍然大悟,想起来承烨也才刚过十七岁生辰,还是个小孩儿。她撂下一句等我会儿,便如一阵风出门去,不多时手中带着一个油纸包回来。
“今天出去诊病,有家阿婆送的。”
油纸中是四块酥饼,被边迤用内力一蕴竟是变得温热,甜软的香味丝丝缕缕地直往人鼻尖钻。林承烨眼睛一亮,捏起一块放进嘴里,细腻绿豆泥的清甜抵过满嘴的苦涩,这些日子吃得清淡,许久未吃这样甜腻的糕点,她没忍住,又拿去一块。
“这是喝完药的奖励,你怎么现在就吃了。”
边迤笑着看她,嘴上嗔怪,却由着林承烨将第二块也吃进肚子。
“嗯,所以喝完药还能再吃一块,还有一块你吃,这样正好。”
林承烨心满意足,终于将那碗三过嘴唇而不入的药喝下去。然后拿起边迤手心里最后两块绿豆酥,一块递到边迤嘴边,一块塞进自己嘴里。
边迤懒得用手,直接低头一下从林承烨手里叼走,再扬起脖子让绿豆酥自己掉进嘴巴。
怎么感觉像喂小狗。林承烨愣了一下,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才不着痕迹地收回。
“年纪大了以后倒是好久不吃了……你爱吃的话我每天给你带点,芜城有几家糕点铺子,梧桐说好吃。”
平时日她很少收病人的谢礼,今日实在推脱不开这才留了阿婆自己做的绿豆酥,没想到能哄孩子开心。
边迤看了看窗外的月亮,大概快到亥时,她站起身将林承烨塞进被子,吹灭了床头的烛火。
“还是让我每日为你渡两个时辰内力的话可以少喝一碗……”
“不行。内力又不是用不完的,你连续不断渡了我一个月的内力,再修炼回来也需要时间。”
江湖毕竟危险,江金盟的地位特殊,恐怕更是复杂。虽然听起来边迤在盟中好似甩手掌柜,但十二年来未出大事,实力过硬与八面玲珑缺一不可。而这几天看下来,边迤的存在即威慑,和后者一点也沾不上边。
“你这担心这做什么。”
边迤伸手在林承烨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之前说好帮你查事儿的,什么时候开始?”
林承烨感到自己眼皮有些沉,赶紧问道。
“你刚可以下床,不如就先在江金盟内转转?这件事不算着急,总归不会出什么大事。”
边迤一副不着急的样子,甩了甩头,高扎发的发尾如蓬松的尾巴若隐若现地晃悠。
“……你是单纯的要给我找事做,还是真的不知道谁不安分?”林承烨没忍住从被子里挣扎着坐起来,还不忘瞪边迤一眼。
“我真的不知道。只是最近负责盟内护卫的陈皮西,操练他自己的死侍格外勤,但我所以觉得他可能要背着我去做什么危险的事。”
“……”
没事,没事,好在自己聪明,还不晚。林承烨闭上眼睛深呼吸几口气,觉得心情平复下来才睁眼,结果一下又看到边迤那张好看却毫无威力感的脸,没忍住上手拧了一下。
“唔,其实我有点怕痛啊……”边迤也不知道哪里惹到小孩儿了,只能老老实实挨不轻不重的一下。
“我已经好很多了,这种事情耽误不得。派个你信任的人来,我对江金盟不熟悉,这种事你也不能直接出面。”
林承烨立马松了手,意味深长地看了边迤一眼。
若是边迤都察觉了,这事儿可能已经箭在弦上,再过几天东窗事发都不用查了。
“好好好,那个人倒是已经给你准备好了,明天就会来。”
边迤心思显然不在什么调查上,她又瞥了几眼窗外渐渐升高的月亮,赶忙将林承烨往被子里一掖。
“快睡吧,别想那么多。”
……
第二天天刚亮,林承烨便早早起床,说准备出门走走。
最高兴的当属梧桐和苍柳,高高兴兴地给她梳了个半束披发,又把早就准备好的黑色暗纹广袖外衫给人穿上,外套同色滚金边无袖上衣,腰间配黑金腰带,还不忘加一件盟主特意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白狐裘。
梧桐和苍柳凑一起堪比两只蛐蛐,一左一右吵得林承烨头疼,只能胡乱嗯几句敷衍过去。
时隔太久再见阳光,林承烨都觉得有些恍惚。将近锈蚀的骨头如春木抽芽,缓缓苏醒。她走得很慢很慢,腿脚还不太听使唤,犹如新生的婴儿,再一次懵懂地走入这个世界。
江金界不比塞北那样苦寒,绿意在这院子里竟已经随处可见,枯枝抽芽,嫩草初生,这片大地竟已经有要开春的意思。
她真的来到了江湖,却也再也无家可归。
……
边迤给她的院子很大,修缮的与林府完全不同,更加肆意,也没那样精巧的山石,更像是于林木中添了一栋房子。林承烨被梧桐和苍柳搀扶着许久才走到门口,本发寒的身子硬是走出了一头汗。
“……这什么名儿?”
林承烨弯着腰喘了几口气,一抬头看到自己院子门口大门牌匾上的几个字,差点两眼一黑昏过去。
蟹黄面?什么意思?难不成整个江金盟都是左一个菜右一个汤?
“盟主取得,盟主爱吃……”
梧桐忍俊不禁,拿袖子遮着嘴巴,肩膀一抖一抖。
“盟主……盟主武强但文弱!”
苍柳越说声音越小。
这也太弱了。林承烨瞠目结舌,又像是想起什么,问道。
“以前边迤叫你们俩什么?”
“豆包和豆饼……”
……
在外面挨到晌午,林承烨这才回到屋里小睡了一会儿,让苍柳和梧桐也都去玩儿,不用一直盯着她。
林承烨睡觉一向不是很沉,她模糊地觉察到一阵不同与平时的响声,似乎是有人在用指节轻轻叩击桌面,便蓦然睁开了眼睛。
谁?为什么苍柳和梧桐没有叫醒她?林承烨眯起眼睛,撑起上半身,警惕地看着坐在桌子旁的不速之客。
那人身着黑色长袍,帽子遮住大半张脸,看不清容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但看到林承烨醒来,那人收回不耐烦敲击桌子的手,站起身走得近了些。
两人几乎同一时间开口道。
“醒得很早。”
“边迤让你来的?”
那人忽然沉默了一瞬,开口道。
“……你就这么叫她?”
“我又不算江金盟的人,也不把她当盟主看。”
见那人没否认,林承烨松了口气,又靠回身后的软垫,伸手捏了捏鼻梁。
“说正事吧。”
“我是柴胡南,长老之一,主要负责盟中的谍报收集,以及暗杀任务。除我以外,还有三位,黄芩东负责江金盟名下的医馆和铺子,管账。陈皮西负责芜城中护卫以及盟中习武之人的训练,地黄北主要负责芜城中案件的裁决,在盟中事物不多。”
柴胡南也不坐,就那么靠着床边站着,她说话极其简单,没有多余废话,等林承烨微微点头,又接着道。
“还有一事,你昏迷时,盟主嘱咐我去查犁洮州是否还有人活着。我查到在战争初始,柳知州已经将柳玥送往莱国内的‘谭山派’避难。但我赶去时,谭山派已经被灭门,无人存活。而尸体状态看来,灭门的时大概就是在城破后,阳关十万驻军赶到之前。且我未曾找到像柳玥公子的尸体,我猜测可能是被人带走了。”
林承烨瞳孔骤缩,双拳紧握,视线再一次变得模糊。没想到再一次听到旧人有关的消息竟是如此,那点希望还未燃起便仓促的结束了。
不对,不对。林承烨紧闭双眼,用掌指关节狠狠敲了敲额头。她虽悲痛,但思绪却异常清晰。
如果这只是陛下为了削弱母亲权力的阳谋,而柳玥从一开始就已经远离这一切,根本不必要多此一举,甚至不惜破坏长久以来朝堂与江湖的平衡,对一个门派下死手。
但如果不是陛的命令,那又是谁去额外做的这一切?如果柳玥真是被朝廷中的人带走,那么灭掉谭山派的可能只是为了遮掩那人朝堂中人的身份。可柳玥身上有什么她们需要的东西?
林府灭门,犁洮州被屠,甚至谭山派的覆灭……林承烨忽然有个近乎诡异念头,这事儿远没有那么简单。
林府覆灭遂了皇帝的愿,那柳玥又是遂了谁的愿?这件事造成的结果既然不止一个,那这背后极有可能也不止皇帝一个人的手笔。
究竟……林承烨深吸了一口气,眼眶微红,攥紧被褥的手指已经略见红肿。
“……请你继续查下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好。盟主说过这件事我听你的。”
柴胡南微微点头。她是盟中为数不多知道林承烨身份的人,她与边迤从南齐国都昼夜不停奔袭千里去往莱国塞北,结果看到的只有一片火光,烧红了半天天,而浓烟中再无人声。
那时候的边迤她从未见过,几乎像丢了魂魄,踉跄地走进已经将近焚毁殆尽的林府,忽然双膝跪地呕出一口鲜血。
她想去扶起边迤,却被那人抬手制止。边迤抬起头,深深地望向她。那一眼,她如今再想起也会惊出一身冷汗。
怎么会如此悲切,绝望。
边迤说,阿南,我真的没有过去了。
虽不知道盟主为何去管朝中争斗,甚至不惜渡了十年内力救下林承烨。她明明一向不喜欢来到江金盟的人依旧为恩怨所困,如今却为了这个小孩儿一遍又一遍打碎自己的选择。
但这些与她无关,她对于盟主的决定一向只执行,不多问。
“……在你看来,陈皮西加强训练死侍的行为有异常吗?”林承烨很快藏起细密的酸痛,正色道。
“没有,他这人是个武痴,做出这样的事不奇怪,他不是第一次这样因为一时兴起去操练死侍。”
柴胡南摇了摇头。
“持续多久了?”
“我们四人与盟主每月的十,十五会在晨间议事。现已过了四次,两个月。”
“……近期会什么事发生?盟中照例的,或者特殊的都说给我听。”
近期?柴胡南皱了皱眉,细细想了想,又道。
“四天后江金盟有一场春祭,地黄北明天会提审犯人,盟主后天要去江金盟手下的医馆里检察有无私收贿赂的郎中,黄芩东七天后会例行出差去谈生意……”
林承烨眼神微动,但未阻止柴胡南继续下去。
零零碎碎说了一大堆。柴胡南连明天哪家铺子要休息都快说出来了,林承烨这才叫了停。
“我需要看一眼江金盟下铺子的账本,能弄到吗?”
“好,明天。”
柴胡南拿起桌上的凉茶一口灌进嘴里,她虽想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要看账本,但也懒得再多问。
就在这里时,边迤居然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手中还提着个油纸包。看到两人也毫不惊讶,笑着问道。
“正在谈呢?”
“谈完了。”
林承烨拍了拍身侧。边迤眨了眨眼,熟练地走过去坐下。
“盟主,林小姐,那我告辞了。”
柴胡南向着边迤行了一礼,转身便走向窗户口。
“……所以当什么?”
就在柴胡南准备准备从窗户跳走时,她忽然停下问道。
林承烨听到这话忽然疯狂地咳嗽起来,一旁的边迤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人打哑谜,疑惑地歪了下头,一只手给林承烨顺气。
总不能说她从七岁就崇拜边迤了!林承烨头一次觉得面子如此值钱。
她属实没想到这人还能想起来刚刚的事,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干咳一声,无奈地掩面,对着阿南摆手赶人。
“快走,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