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金盟三月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堪称惊天地泣鬼神。
地黄北长老把黄芩东长老与陈皮西长老扔进牢里整整关了一月,听说本是要直接斩首,结果被盟主和柴胡南抱着腰拦下。
边盟主抱后面,柴胡南揽前面。
于是地黄北只能退了个十万八千里的步,让两人抄一千遍盟规,罚银钱三年。
第二件,整个江金盟都知道了边盟主之前救回来的林小姐原来是她们的少盟主。
虽然林小姐矢口否认,声称她根本不算是江金盟的人,这盟主令她想还但边盟主不要,硬塞就好像在逼着她跳崖。
江金盟人欢呼悦雀说后继有人。
没人管林小姐的声明,反正盟主令还在林小姐手里那就是少盟主。
第三件,黄芩东大人出狱后不知道为谁操办了一场丧事,院子里悬挂白色灯笼,一片缟素,那些黄芩东大人带回来的孩子为其抬灵柩,举幡送别,往芜城西去了。
却无人听见哀哭。
那些女孩儿个个如春燕,除了头上的白色抹额,皆穿着鹅黄色裙子,面容带笑,时时碎语,仿佛这死亡并不是什么伤心事。
可最前方的黄芩东长老却一袭白衣,目光无神,仿佛老了很多。
……
黄芩东将那些孩子葬在了云岭。自己则在那云岭寺住下,日日跪对着佛像。
林承烨又一次让柴胡南当车夫,先去山上看了那些女孩儿的墓。
那地方风景很好,靠近悬崖,正对着太阳初上的地方,想必能每日沐浴第一缕阳光。
如今三月底,嫩芽抽枝,春风送暖。那坟上被人放上大把的黄花,白花,甚至还有编成的花环,一并簇拥着那坟,很是热闹。
而姑娘们葬在一起,想必底下也是热闹的。
一共二十多人,除了棋司外都葬身于火海,尸骨无存。而当初她们为了不牵连黄芩东,从江金医馆离开时,走得干干净净,如今连衣冠冢葬也不成,只能从情红楼带了一抔土。
林承烨不知道棋司喜欢吃什么,擅自带了点梨瑞斋的糕点摆在上面,又带了一壶酒,这酒柔,年纪小的也能喝两杯。
“你也别怪我霸道,我们见面太仓促,我确实不知道你还有你的姊妹们爱吃什么。”
她与棋司只一面之缘,当初连那女孩儿的面容也没看得仔细。但棋司一字一句皆泣血,那浓丽的情绪感染的她也怅然。
此情意千斤重,虽身死而未悔。
林承烨将酒浇在坟前地面。
“……这辈子你们的心愿已了,安心去吧。手挽着手一起走,别害怕。”
忽然春风起,似乎那些女孩真的听到林承烨的祝福,一黄一白两朵菊花从坟头滚落,擦过她的面颊,又落进那空荡荡的酒杯里。
如一瞬轻吻。
……
林承烨又带着柴胡南准备去云岭寺,那人果断拒绝,说这半年内都不想看到黄芩东,烦得要命。
然后就在即将进入云岭时倏得一下不知道飞去哪里了,林承烨感叹一声好身法,竟不由得想念起自己的凌原踏雪。
扫地僧还是那个扫地僧,见她便行了一礼,林承烨淡淡笑着冲人也还一礼便进去了。
“林小施主,许久未见。边盟主今日怎么没跟着一起?”
释尘师父坐在偏殿中,见她来了也不惊讶,笑着让她坐下。他当真喜欢这小辈,礼仪周全性子沉稳,多半是大世家才能教导出的。
“又行医去了,说是之前的病人旧疾复发,耽误不得,已经去了两天了,估计情况棘手。”
林承烨接过茶,向释尘师父道谢,可茶还没进嘴,就又叹息一声。
“小施主莫忧,今天是为了黄大人来的吧,她就在正殿。”
释尘师父一双眼看的透彻,呵呵一笑。屋内熏香萦绕,墙上挂着一只未开的绿色莲蓬,上面蜻蜓轻点,倒是能解一些林承烨心头烦闷,她眉头舒展了些,又开口道。
“前些日子发生了很多事,可如今想来,倒是无解之局。”
“若无解那便不解。若还没发生,只需要坦然接受所有的结局。”
释尘和尚轻轻摇头,指了指一旁正殿。
“黄大人在那边,小施主去劝劝吧。等结束后,请施主再来此处,老衲有些话对施主讲。”
林承烨神色微动,站起身郑重拱手鞠了一躬。
……
云岭寺正殿内袅袅香火,阳光洒下,那纤瘦的人影于尘埃中跪坐,肩膀塌下,一身缟素。
林承烨在黄芩东一步外停下。
许久,又一声悠扬钟声响起。
黄芩东背对着她忽然开口道。
“棋司是好孩子,她们……都是好孩子。”
“嗯。”
林承烨回答的没什么感情,她仰头凝视着慈眉善目的佛像,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然,她深吸一口气,冷下声道。
“你有没有脑子,黄芩东。
你要是真放不下仇恨,就离开江金盟自己谋划去,借着江金盟的力,还想要撇清关系揽在自己身上,谁信江金盟完全不知情?”
一口气说了太多,林承烨眼前发黑,停下来缓了会儿,继续道。
“这次虽险,好在这次没闹出大事。
若人人都像你,那江金盟还有无宁日!
我不知道你们江金盟内还有多少与你一般想法的人。边迤心里清楚,却又不忍心去怪你。甚至连谢盛敏都帮你杀了。
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死债难道都要算在她手上,未免太过荒唐!”
盟主杀了谢盛敏?黄芩东神色忽然恍惚一瞬。
“……那些你救回来的孩子,包括边迤,恐怕只想让你做黄芩东罢了。你过去叫什么我不知道,但从今日起,就全忘了吧。”
末了,林承烨语气柔和下来,长叹一声。
她并非依旧对黄芩东气恼,可她终有一日也要走上复仇道路,到时候势必离开江金盟。她实在不放心边迤处事,只能事先敲打一下。
“……从我弃名开始,恐怕我的复仇之心也没那么坚定了,那时我想啊……我想在江金盟重新开始,做我的生意赚很多钱,像盟主那样悬壶济世。”
黄芩东忽然笑起来,却满目苍凉,眼眶中蓄起咸水。
“不报仇我良心难安,可如今我依旧后悔不已,万死难赎。为什么,为什么我两相辜负。”
泪一颗一颗沿着下颌滑下来。
然后变成长久的哽咽,在这偌大殿上徘徊。
“棋司现在是开心的,她看到你活着便是心安。”
林承烨拍了拍黄芩东的肩膀,感受到那人蓦然僵直一瞬,怔怔地抬头望着佛像。
黄芩东有些无措,想要问问那佛是不是真的,可那佛像只是沉默的笑着,看着她在众生红尘中挣扎。
话已尽,多说无益。
林承烨转身离开,挥挥袖子,扔下一句。
“好好活着吧,别再想着死了。”
……
“老衲要说的事与边盟主有关。”
待林承烨回来,释尘做了个手势轻林承烨坐在桌子另一边,轻拨了下手中佛珠。
“上次一别,老衲心中有惑,只是这话冒犯——老衲认为边盟主并非真的忘前尘,而林小姐,您恐怕更是从未想过放下。”
“嗯,这些时日我也想过许多。最有可能的是,她将边迤这个名字与江金盟盟主身份分开,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离开,而不牵连江金盟这特殊的地方。”
林承烨面色肃然。
“太多细节我不好说,但或许我两人之仇恨源头相似。”
“那老衲想起多年前的一些琐事,或许对小施主有用,不枉费我苦思多日。但老衲毕竟非江湖中人,而那些事也过去太久,希望对小施主有用。”
“释尘师父请讲。”林承烨轻抬宽袖,认真道。
“边迤这个名字,老衲先前未仔细思考,因为太过于昙花一现。
但想来第一次听应该是……先皇在世,贞平四十六年,距今已经足二十三年。那时候武林中有一天才横空出世,内力玄妙,有一套剑法,名唤红尘逶迤剑法,却无人知其师出何处。
那人不为任何,不让负责排云崖奕天谱之人做见证,遂未曾在上面留下名字。仿佛只为云游天下,随心挑战武林高手罢了。
那人留名便是边迤。
而在贞平四十八年,她与当初的云崖奕天谱第一秦若榴交手,虽然以半招落败,但在传闻中,那一战在南齐最高峰太沧山脉之巅,两人交战整整三天三夜,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禽兽奔逃,飞禽嘶鸣,飞沙走石,秦若榴甚至一剑削平那太沧山脉主峰。
不过贞平四十九年,边迤又一次与秦若榴交手,依旧在太苍山脉,天地为之变色。那一战知之者甚少,不过传闻中皆是边迤胜了一招。不过因为当初的云崖奕天谱榜主未亲眼所见,不能做实,可惜亦未曾留下名字。”
那时候边迤才……十七岁?十七岁的天下第一?
林承烨掐指一算,有些错愕。这在人才辈出的武林里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忽然,释尘和尚摇了摇头,露出可惜神色。
“但从那以后,边迤这个名字仿佛只是所有武林人一瞬的幻觉,消失的无影无踪。最开始还有人可惜,但五年,十年以后,春去秋来,江湖新人,新事无穷,早就无人记得。”
只有三年?
林承烨喉咙一紧,蓦然捏紧了手中茶杯。
“唉……贞平四十九年,那可是个多事之年。边迤与秦若榴交手是最不值得一提的。”
释尘和尚叹了口气。
“同年,江湖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青鸾药谷覆灭,无一存活,震惊江湖。因为这门派以行医为主,受其恩惠者众多,所以追查此事门派也多。但青鸾药谷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追查之人皆一无所获。
第二,秦若榴称自己已经突破武学最后境界,成为半仙。”
“不,不止。除了江湖,那年的朝堂也变了天!”
林承烨忽然站起身,负手而立,瞳仁微缩,食指不断轻点,语气急促。
“同年,先皇病重。当今陛下联合长公主发动‘寰宇殿之变’,杀入皇宫!弑手足,先太子,瑞王皆身死。
在那以后,先皇于同年驾崩,虽留下遗诏传位于陛下,却……至今依旧有议论声,说陛下得位不正。”
“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关系,老衲是真的不知道了。可这背后之人必定……”
释尘站起身,看着如青松一般挺立的少年。那双乌黑的眼睛澄澈,却带着化不开的仇恨。劝慰的话难以吐出,只郑重地一字一句道。
“林少侠,前路艰难,万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