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里倒映着灯光和伊萨的脸,伊萨看过去时,那双眼睛也不躲不闪,几乎没有什么情绪。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它大概像伊萨小时候在未废弃的教堂里看到的玻璃窗,没有光线时很黯淡,当你将注意力放在上面时,又看到它会折射出别的光彩。
被普兰塔特用那双灰色的眼睛这样看着,伊萨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又觉得有点不自在。
他只好笑了一下,又低下头去处理伤口。
将药敷在伤口上后,他取出纱布,用剑割下一截,缠住伤口,又将拆下来的几根树枝重新绑回普兰塔特的腿上。
树枝的一些碎块和藤条堆在灯的旁边,伊萨起身将这些东西拿到角落里。
提灯里装的是灯芯和油,伊萨尝试将这堆东西点燃,但因为树枝和藤条都是刚折下来的,最后失败了。这堆东西只艰难地燃起一一簇烟,没有火。
他赶紧将冒出浓烟的火堆踩灭。
“这里的夜晚不会太冷。”
伊萨回头看向普兰塔特,他了解安米亚诺的天气变化,他想点燃火堆是为了照顾伤,但普兰者塔特这么说了,他没有再坚持。
他将灯移回原地,然后隔着洞口处的石头再次听到了灰狼的叫声,似乎就在外面不远处。
他走到透着缝隙的那块地方,往外看。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了几双绿油油的眼睛在树林里变换方位。灰狼一般会根据声音或者气味辨别它的猎物或是天敌,正常情况下,它们不会主动攻击人。伊萨想到普兰塔特盔甲上的抓痕,又联想到他身上的血迹,有些明白这些狼为什么会这么快就聚集到这里了。
韦扎森林的这群狼与附近的猎户有过节,而灰狼生性警惕,或许是闻到了普兰塔特身上的血腥味,便和他发生了冲突。知道这出狭窄的洞穴有人后,它们便徘徊不走。
伊萨只是凑巧在它们离开的那段时间进来这里,现在,这群狼又守在了外面。
伊萨放弃了出去找路的念头。
两人的处境都不算太糟,伊萨决定等明天,这些灰狼都返回巢穴后,再出去搬救兵。
“外面的情况如何了?”
普兰塔特看着坐到他旁边的伊萨问道。
有野外的飞虫被灯光吸引,从石头间的缝隙接二连三地飞到提灯的灯罩上,飞虫的影子落在伊萨的脸上,来回晃动。
“我们打退了敌人。除了被我们抓住的敌人,剩下的也都离开了安米亚诺。至少近几个月内,他们不敢再来这里。感谢您,公爵大人。”
除了这个,伊萨还知道一点别的消息,“据说王庭还在向贵族们征收士兵,王庭的大臣们决定在整个公国境内围剿这些敌人。再过不久,这里就会恢复和平。不过,这件事或许您也知道。”
“希望不会太晚,我写信让奥德丽给那些贵族们施压,他们不敢直接抗议王庭的要求。即使他们明里暗里在躲避这个命令,也得顾及他们从王庭那里得到的好处。”
普兰塔特并不觉得趁乱打劫这些贵族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情,也可能是将伊萨当作了暂时可以信任的同伴,便毫无顾忌地将这些说出来。
也可能是因为,他还有一个目的。
“您还要在安米亚诺待很长一段时间?”
伊萨本来在拨弄灯芯,想将灯芯的火焰弄小一点,但听到普兰塔特的话后,他的手一不留意,没控制住力度,将火打熄了。他没有带火石,自然没办法将灯芯再次点燃。
视觉被剥夺后,伊萨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听觉上。他听着黑暗中另一道明显的呼吸声,以及沉默下来的普兰塔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问法不大礼貌。
伊萨轻咳一声,道:“我的意思是,您现在不需要回到王庭吗?”
“当然……不需要。”普兰塔特回道。
好吧。
伊萨问完这个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而普兰塔特似乎也没有继续说话的打算,于是他便开始想其他事情。
灯火没熄灭的时候,洞穴里还能听到一点灯油被火燎到时发出的“噼啪”声,现在灯火灭了,就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和外面的狼嚎。
黑暗中只剩下这种声音时,有可能会给人带来放松的信号。特别是周围没有任何光线,而处于这个环境中的人又极度疲惫的时候。
伊萨只想了一会儿事情,眼皮就有点撑不住了。黑暗又安静的环境让他不再防备周围的一切,白天里积攒的疲困一下子全部涌上来。他的头磕在了石壁上,他清醒了一瞬,很快就带着身体的疲劳入睡了。
直到时间又过去了很久,他的肩膀突然被什么东西砸到,导致他肩上的甲片压到胳膊肘。最后,伊萨吃痛醒来。
等他逐渐清醒后,才意识到撞在他身上的是普兰塔特。洞穴内空间不大,他和普兰塔特一人占了一块石壁,但他们的距离很近,几乎挨着。所以普兰塔特往他这边倒时,一下子就撞到了他身上。
他坐直了一点,在考虑要不要叫醒普兰塔特,却发现对方因他这一动,又倒向了另一侧。
伊萨才发觉普兰塔特的状态不对。
他摸索到普兰塔特倒下的位置,然后又将手背贴在他的额头的地方,伊萨的手被烫得吓了一跳。
普兰塔特在发热。
不管是因为昨天的伤口,还是其他原因,这都是一件危险的事。
发热可能会带走普兰塔特的性命。伊萨脑海中跳出这个想法。发热很可怕,至少在他的印象里,很少有人能在这种疾病的纠缠下活下来。庄园的医生会有办法,但他现在没法将医生立刻带到这里。
伊萨想了想,将普兰塔特扶起来,让他的头靠在山壁上,然后走到洞口的位置。
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早晨的雾气将洞口的那处缝隙濡湿,伊萨没再看到在林子里守着的狼群。
普兰塔特已经完全陷入昏迷。
伊萨等天又亮了一点,从里面将洞口的石头挪开,他拿着剑走出去,在周围观察了一下,没有看见那群狼,它们大概是回到自己的巢穴里了。
伊萨艰难地搀着比他高一些的普兰塔特离开这处洞穴。白天的光让他得以辨认方向,他根据昨天晚上自己留下的部分脚印,顺利地找到了路,然后没走多久,就遇上了昨晚的守卫们。
庄园的医生在普兰塔特的背上看到了一处正在恶化的伤口,医生不知道最近又从哪里学会了新的治疗方法,没顾伊萨一言难尽的表情就用在了普兰塔特身上。这次发热持续了四天多,最后有惊无险,伊萨比任何人都要紧张这件事,毕竟这是阿罗德公国的公爵。
不过这次普兰塔特的身份被庄园里的几个人知道了,埃布尔和葛蕾丝他们都是从王庭来的,认得公爵的脸,但他们不会随意泄漏出去。
直到一个月后,普兰塔特才完全恢复。不过,他恢复的那天很不巧,伊萨因为一些事情住到了安米亚诺城中。
暑气已消,安米亚诺的植物褪去绿色,逐渐变成金黄的样子,秋季的风带来丰收的气息,但随之而来的,还有迁徙至此的陌生鸟类。
“大人,城市西边的人也出现了同样的症状。”
一只翠色的、只有两根手指大小的鸟停靠在玻璃窗前,正在窗框处啄着什么,听到办公室里的动静叫了一声,展翅飞开了。
伊萨将窗户关好,回到桌子边,他的眉毛微微拧起,“人数又变多了?”
最近几天起,城市里一直有人得了同一种病。得病的人最先是发热,然后开始咳嗽,还会呕吐,连续几天症状都没有任何好转。之后,城市里又有一些人出现了这种症状。等引起卫队的的成员注意时,城中已经越来越多人出现这个病症了。
医生说这种病有传染性,所以患病的都是原先那些病人的亲人或者朋友,病情也蔓延得很快。
伊萨原先是要处置那几个想要投降的贵族的,但这件事让他打断了原先的计划。
伊萨目前正住在搭在城市中央的旧教堂里,知道这个病有传染性后,他让人将已经出现症状的病患全部迁到了这里。他们将教堂的院子隔开,把出现症状的人安置在里面,同时,禁止其他平民进出。伊萨就在教堂的房子里与医生商量对策。
医生听到守卫的话,胡子都要皱成一团,“见鬼,我的新药方没有任何用处!院子里已经有几个人吐血了,我连他们都还没治好……我们不是已经把人隔开了吗,怎么又有人染上这个病了!”
医生将王庭的书翻了个遍,没找到相关的资料。他想到了自己的老师,他的老师希望他不要盲目听从教会和王庭里的医生的经验,现在老师和教会都不在了,他只能另辟蹊径。
他在桌子的盘子上放了许多药材——正是伊萨从船队手中买下的那批。因为之前那场战役,医生停止研究它们,在试了各种方法都没用后,他又将目光放在了这上面。他在老师留给他的东西里找到了关于这些药材的书籍——他的老师非常有智慧,竟然在游历时带回来了几本书。
或许,自己可以冒险试试,医生想。
医生又接着道:“希望在我找到新的办法前,不会又更多的人患病了吧。”
桌上的册子记录着患病的人数和区域,伊萨的手指在上面来回滑动,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却又好像在某个地方卡住了。
“如果源头不在安米亚诺呢?”
门口突然传来一道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