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酒一向可以给人带来丰收的喜悦、可以带来生机与和平的气息……可它竟然也会让人的脑袋变得这么不清醒吗?
不对……
他已经清醒过来了。
近在咫尺的脸和刚才令人惊骇的事让伊萨的理智蓦然回笼,甚至他体内的酒精也迅速蒸腾了一般,他的脸好像更热了。
他保持着半眯眼的状态,不敢做出其他反应,或许普兰塔特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可这个安静到连他心跳都能听见的环境,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想点什么东西来化解心中的急躁。于是,他一下子想到了许久之前,他还住在安米亚诺城中的茅草矮屋时,勒杰跟他讲过的话。
矮屋白天很昏暗,晚上更是很难见到光亮。因为他们两个人没有多余的钱买太多的灯油,而家里的灯油有时候是为了其他事准备的,比如,用来敷伤口。
伊萨白天里在城里帮人搬东西,但商铺的老板见他身板不够结实,怕影响进程,就给他固定了货物的数量。这对于当时的伊萨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因为伊萨的速度根本不慢,但老板给他定的量是别人的两倍。这导致伊萨每天都要等到天黑才能回家,然后他在回家的路上差点被人抓走了。
小乞丐勒杰比他更早出来讨生活,见过许多肮脏的事,一边为他敷着灯油,一边警告,“那些贵族都是混蛋!我见过他们背着教会的老古董把跟你一样的人抓走,没有能活下来的,我最开始的伙伴就是这样死掉的。他的身上全是伤口。”勒杰说这话时,教会的人还没有完全被赶出阿罗德公国,修道院的地址也还没搬到其他公国。
彼时,伊萨坐在难得点亮的油灯前,看着受伤的手臂,将勒杰的话记在心中。他开始整天裹着面巾出门,城中也有人这样做,他不算太突兀。
他明白了教会所宣传的“异端”。
同性间□□的接触是不被当时掌握着权力的教会认可的,虽然这种规定对大多数贵族没有什么威胁,但在平民中,这种论调没有被当做透明物。也就是说,他们的人民大概现在也保持着这种观点。
伊萨完完全全没想到,普兰塔特竟然也是“异端”中的一员,让普兰塔特产生这种想法的还是他自己……他并不认为普兰塔特是像那些贵族那样的人,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他思前想后,找不到合适的事件作为支撑,最后,他将这一切都归咎于雅克身上,可能是因为雅克向酒神祈祷时不够虔诚,才他让喝完酒后撞破这样匪夷所思的事。
但话说回来,雅克好像在庄园酿造新酒的时候就离开庄园了。
他发觉,他的脑袋好像又开始迷糊了。
不然为什么他连这件事都记不清了,为什么在普兰塔特做出这样的行为后,他第一反应不是产生厌恶的情绪,而是在找一种合乎情理的可能性。
难道,普兰塔特也喝醉了?
这或许是世界上最大的误会了——比将普兰塔特描述成喜欢杀人的暴君还要让人惊奇。普兰塔特的酒量很好,宴会上的葡萄酒对于他来讲,根本不算什么。
换句话来说,普兰塔特此刻非常清醒,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注意到了伊萨刚才那一瞬间的愣怔。
伊萨闭着眼装醉的时候,普兰塔特则在思考,要不要将这一切讲出来。
既然已经被伊萨发现了……既然已经做出了这样出格的事……既然那双蓝色眼睛的主人没有做出其他反应,那可以视作他默认了这一切吗?
普兰塔特觉得这时候的自己无比卑劣,为了让自己的行为变得合理,已经开始站在自身的角度臆想符合他想象中的事了。
他在出发来到这场热闹宴会前,又接到了奥德丽的信,她让他提前回到赫赛。他的手下已经从另一个城市来到安米亚诺,他明天就要出发了。
这次的事情不会那么容易处理,这意味着,他会在赫赛待很久。
如果是之前,他还有自信伊萨会来赫赛与他继续讨论其他的合作。只不过,现在对方可能都不能接受他再次造访安米亚诺了。
普兰塔特有些后悔刚才的冲动了,奥德丽最初离开王庭的时候说他永远不会理解“后悔”的含义,他觉得奥德丽说得不准确,太过绝对的东西不容易给人留下余地。
就像他现在这样,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是那个足够理智的公爵了。
奥德丽的催促让他一下子考虑到许多东西。
可贴在手心处的温暖又让他眷恋,哪怕他也未曾知晓这种情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在犹豫什么?
普兰塔特忽然问自己。
他干脆变回那个既自私又不择手段的人,没有放开手,而是变本加厉地拥住了伊萨。
他感受到伊萨身体颤了颤,像是又吓了一跳。
普兰塔特的嘴几乎贴着伊萨的耳朵,伊萨即使是清醒着还是被吓了一跳,也还是不敢轻易动弹,但他的手不由得地攥了起来,他的耳边突然痒痒的,“伊萨。”
“人的灵魂里住着魔鬼,它会吞噬人的理智与思想,特别是某种情感占据上风时。别人的恐惧和愤怒不会影响我的判断,不会左右我的决定,就连灵魂里的魔鬼都不能夺去我的控制权。许多情感都可以隐藏,所以我可以保持理智,但我无法隐藏让我的心加速跳动和将它击沉的、最让人沉溺的色彩,它将魔鬼放了出来,我不再拥有一开始的理智了。”
“伊萨,我觉得蓝色很漂亮。”
伊萨头脑里只剩下“蓝色”两个字,他眼睛的颜色遗传自他的母亲,大概还融合了父亲的基因,所以和母亲的眼睛又有些区别。
他的眼睛是蓝色的。
比天空的要蓝一些。
他能听到普兰塔特刻意放得很浅的呼吸声,像是怕打扰到他一样,而且,由于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景,他此时的心跳似乎也稍微变快了一点。
即使这番话不曾凌驾于“异端”这个词汇上,他也能感受到其中的坚定与强烈,他也像是被感染到了一样,一下子找不到情绪的出口在哪里了。
伊萨将眼睛睁开,而后还是闭上了。
他本该讲出心中的想法,但他好像弄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了。
如果不是庄园的人运着东西从另一条路的岔路口走上了两人所在的那条路,伊萨觉得,他和普兰塔特会一直沉默地拥抱着,直到天黑。
因为要运送一部分贵重的物品,庄园的队伍里还有一辆马车。
伊萨依旧装作醉倒,被人移上马车,直到马车开始动了,他才睁开清明的双眼,望向车窗的位置。
窗外隐隐约约传来庄园的人和普兰塔特交谈的声音,庄园的人在问普兰塔特今天是遇上了什么事,又问伊萨的情况还好吗。
大概是酒还有些后劲,加上马车在晃动,伊萨躺在上面,慢慢有了睡意。
在完全陷入沉睡前,伊萨的耳朵又捕捉到某个人讲到了“医生”,好像是要让一个人先赶回庄园,再让医生做些准备。
伊萨想说,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他只是有点醉了而已。
伊萨没想到,再次睁眼时,已经是第二天午间了。
还有一件没想到的事是,早晨时,普兰塔特带着几个手下离开庄园了。
原本起床后还有点头疼,知道这个消息后,他只觉得脑袋更疼了。
埃布尔倒是无所察觉,“就是这样,大人,那位骑士说要继续远行了。他只说将这件事告诉您就可以了,您会理解的。”
“辛苦你了,埃布尔。”
不是远行,而是回赫赛了。
伊萨知道普兰塔特会离开,不过不知道他会提前走。
埃布尔离开书房后,伊萨就双手交叠,将头趴在了桌子上。
他的心依旧有些乱。
庄园恢复一开始的状态,异邦骑士的到来只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农民们休息了几天后,要将收获的粮食和蔬菜全部放到储存的地方。
伊萨也在忙一些收尾的工作。
收获的季节过后,庄园里的人都能变轻松很多。
除了伊萨。
他打算再次出门时,葛蕾丝女士警惕地将他拦在了门口。
说起这个,葛蕾丝女士到现在还记得那天大人不省人事地回到庄园时,她惊慌不已的姿态。她觉得庄园里没一个让她省心的,每个人都瞒着她去做一些危险的事情。
虽然那天伊萨只是去参加了一个简单的宴会。
“请放心,葛蕾丝女士,这次要做的事我昨天已经全部告诉你了。”伊萨摸了一下艾琳娜的头,再次保证,又状似无意道,“我还要给艾琳娜带一些新的书回来呢。”
葛蕾丝女士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她最近沉迷于养艾琳娜——艾琳娜太聪明了,但又太安静了,还有些不符合年龄的成熟,葛蕾丝总是想让她高兴点。伊萨的话正说到她心上,因为艾琳娜喜欢看书。
因为只是想去看看卫队现在的情况,伊萨本来打算快些回来的,但他又被一件事绊住了脚跟。
这件事让他歇了所有其他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