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初暖,日初长。
东风解冻,送春山苍苍,春水漾漾。
卫昭背着竹篓,哼着小曲儿,脚步轻快地下山。
前面的三斤一会儿去左边草丛扒拉扒拉,一会儿又去右边树根前刨上几爪,随后又一溜烟儿跑了个没影。
卫昭也不着急,继续着她的节奏下山,果然,没一会儿,就见她家的大田犬又蹿了回来,围着她转了两圈,又继续往前跑,来来回回,乐此不疲。
卫昭看得好笑,不过也不拘着它,毕竟三斤可是今日上山的大功臣。
想到背篓里的两只肥兔子,卫昭终于也忍不住加快了步伐。
今日上山的收获不错,捡了不少的野菜和菌菇,又跟三斤配合默契逮到了两只肥兔子,一会儿再去河边看看放了两天的鱼篓里有没有东西,最好也能网个大的。
想着这些美事儿,卫昭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一双水灵灵的杏眸也弯成了两弯月牙儿。
行至山脚,只见一辆马车从她的前方驶过。
卫昭不由得好奇地多打量了几眼。
马车可是个稀罕物,别说他们村子里,就是镇子上也很少见,怎么会出现在他们村尾?
卫昭顺着马车走过的方向往回看,那里好像是……
思索一番后,卫昭脚下一转,便顺着车辙印子找了过去。
只是顺着山脚稍一拐弯,便能见到荒芜的几处院子。
此处原本才是上溪村的村尾,但这里离山脚太近,雨后难行,有时也会有野物下山,虽然山中并无猛禽,危险性不大,可总被一些不请自来的家伙造访家园,总归有些烦人,加之这里距离庄稼地也有些远,于是周围的几户人家便都慢慢搬走了,在村子里面重新起了房子。
只剩上溪村外姓之一的楚家仍完整地矗立在原地。
楚家人早年间为了家中孩子的学业搬去了县城,听说后来还去了府城,家里的院子便托给了同村关系好的人家照看。
卫昭家就是被委托的这户人家。
卫昭的爹娘与楚家夫妻私交甚笃,只看这院子荒芜十数年,却依旧保存完好,便知卫家人有多上心了。
后来爹娘去世,便是卫昭继承了这个任务。
只是如今,目光扫过楚家洞开的大门,卫昭心里一惊。
她看着悬挂在门上,坠着把钥匙的锁,一时陷入了沉思。
三斤应当也是闻出了陌生人的气息,身子微弓,摆出了戒备的姿势。
卫昭右手食指抵在唇上,比了个安静的手势,原本准备龇牙吼的三斤立刻闭嘴,跟着主人一起蹑手蹑脚,配合十分默契。
卫昭先是数着步子走到墙角扒拉了几下,墙角处有一块可以活动的砖头,楚家的钥匙就藏在那里,这是为了方便时不时来这栋院子里看看,地方很隐蔽,她们家人也会时不时换个地方藏,所以基本上没什么人能发现。
见钥匙还好好地放在这里,卫昭更加疑惑了。
她虽然自诩胆子大,但她更惜命。卫昭转身就往村子里跑,还是去二爷爷家叫个人来一起看吧。
三斤立刻跟上。
而在她们走后不久,敞开的院子里,传出了一阵虚弱的咳喘声。
那咳嗽声先是轻微,而后逐渐加大,怎么也止不住,让人听着便觉得难受。
被卫昭半路从田里揪过来当壮丁的卫吉祥正好赶上了这阵咳嗽的尾音。原本还有些担心的他,现在握着锄头一点都不慌,领着卫昭就推开半掩的大门走了进去。
再怎么保养,这木门的年头也够久了,一动就“吱呀”的叫唤不停。
三斤走在卫昭前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势必要守护好主人的安危。
二人一狗方才站到院子里,就见堂屋门口一个青年正扶倚着门框缓着呼吸。
青年穿着一身看着就不便宜的翠色长衫,身影略有些瘦削,搭着门框的手骨节分明,肤色苍白。
看着就不太健康。
这是看着就气色红润的兄妹俩得出的结论。
而缓过来的青年也注意到了他们的到来,垂着的头抬了起来,打量着他们。
他一抬头,卫昭二人先是一愣,而后对视一眼,纷纷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艳”。
无他,这青年是他们在整个镇上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
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肤色白皙,许是因为先前的咳嗽,致使眼尾染上了一抹红,更添了几分姿色。就是看起来太瘦了些。
而且看久了还让人觉得有几分眼熟。
卫昭瞅着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见过这张脸。
她走神的厉害,卫吉祥喊了她两声没人应,正准备照着她后脑勺来一巴掌的时候,就见卫昭一脸恍然,看着堂屋前的青年一脸惊喜地喊道:“你是楚恒哥,是不是?!”
面前的姑娘身后映着春日的阳光,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还带着亮晶晶的光芒,晃得楚恒不由得移开了视线。
他思索片刻,才从记忆深处找到村子里能和这双亮晶晶的眸子对应上的人。
远山叔家的女儿——
“卫昭昭。”
青年咳过头的嗓音略有些沙哑。
他这一声也是承认了他的身份,幼时那些一起玩儿过的小伙伴们,总是唤她“卫昭昭”。
卫吉祥也想起来了,毕竟当年楚家在村子里还挺出名的。
楚家人竟然回来了?!
他刚要说些什么,就听门外又传来一阵嘈杂,不一会儿,他爹就扶着他爷爷和大奶奶走了进来。
“奶奶。”卫昭见到来人,立刻上前从大堂伯手中把自家奶奶接了过来,自己扶着,而后又依次叫人,声音清脆:“二爷爷,大伯。”
叫完了人,卫昭又扯了扯奶奶的袖子,指了指楚恒,说道:“奶奶,那个是楚恒哥。”
樊桂花拍了拍孙女的手,她会过来,就是侄子说见到村子来了辆马车,直奔这里,从马车上下来了一位青年人,看那人的年纪,大概能对上楚家小子的岁数。
不管是不是,就冲她那倒霉儿子,她也该过来瞅一眼。
她往前走近了两步,细细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这幅面容,与十多年前那个总是往他家跑的大小伙子逐渐重合,眉眼之间又像极了那个温婉的不似他们农家人的姑娘。
往昔的岁月在脑海中匆匆闪过,最终定格在了面前这个眼神中好似掩藏了无尽孤独的青年的身上。
老人的目光温和而包容,楚恒不由得站直了身子,微微垂首,视线与对方相碰,略显生疏地叫了一声:“花奶奶。”
樊桂花在村中的辈分大,小一辈的人大都叫她桂花婶子、桂花伯娘,叫着叫着,也带的第三代叫起了“花奶奶”。
“欸!”激动地应了一声,樊桂花又爽朗地笑道:“小恒,这么多年不见,你长得越发俊朗了。”就是忒瘦了些。
小时候再瘦,那身上也是有肉的,现在看着就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了。
老太太活得跟个人精似的,只一打量,就看出眼前的孩子这些年过的应该不是很好,怕是经历了不少事情。
多年未见,她别的也不问,就先拉着楚恒给他介绍其他人。
指着卫昭叫二爷爷的憨厚老头子道:“这是你大平爷爷。”
又指了指旁边跟大平爷爷和卫吉祥都长得相似的中年男子说道:“这是你长福伯。”
楚恒一个个地跟着叫过去,虽然不显得热络,但并不失礼。一声声的称呼,让尘封许久的记忆闸门被缓缓拉开。他们或熟悉,或陌生,却都代表了那段他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卫吉祥一脸笑嘻嘻地说道:“楚恒,我爹现在是上溪村的村长,你有什么事就来我家找我爹。”
樊桂花点了点他,说:“小恒离开村子十多年了,咱们村子大变样,哪还能记得你家门朝哪开的!”
二爷爷卫大平跟着点了点头,感慨道:“十多年了,村子里的人家来来去去的,变了不少。不说别的,就这周围的几家都荒废了。”
要不是楚家这建的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青砖瓦房,又有卫家人时不时来照看着,这房子的屋顶还能不能在都不好说。
哪怕有人照看,这院子里的杂草也在春天又开始冒头了。
樊桂花打量着院子,什么东西都没有,要收拾到能住人且需要费一番功夫,见此,她便问:“小恒,你今天要住回来吗?”
楚恒刚点了下头,樊桂花便大手一挥,爽朗道:“那你先跟花奶奶回家喝点水,吃口饭,咱家人口多,下午来几个人一会儿子就能帮你收拾完,收拾好了再住进来。”
楚恒下意识便想拒绝:“花奶奶,不必了……”
他想客气,樊桂花却不让。要是让她那倒霉儿子知道自己冷落了他那好大哥的儿子,指不定半夜跑自己梦里指责她这个老太太不上心呢。
面对老人家,尤其是曾经对他、对他爹娘都不错的花奶奶,楚恒到底没有拒绝到底,被老人带回了家。
他走时黄发垂髫,归来时已束发戴冠,十余年的时光,这个小小的村落早已在他的记忆中褪色,如今重新走在阡陌小道上,初春的新芽为记忆里黯然的村子绘上了些许绿意。
寒河破冰,老树新芽,却独他枯木不逢春。
心中伤感刚冒出来,就被身边老人温和的介绍声压了下去。
楚恒回过神,轻声应和着。
这么多年过去了,村子里已然多了些变化,当年从村头蔓延至山脚的杂乱屋舍,如今成了沿着三条主街俨然而立的座座小院,还有一些小院零星分布在主街四方。门前的土路夯的实在,走路也少见尘土飞扬。
村子如今有三条主路,北街靠河,南街离着东南方向的雀儿山近,中间那条街连着去往东边庄稼地的大路,西边是村口。
如今正是午间,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路上并未遇到什么人。
不多时便走到了卫家的家门口。
卫家的地方好像没有动过,还和曾经一样,如今处在这座小村落北街的中心位置。
北街多数是老房子,卫家本家的老人大多住在这条街上,因为北街的最东头就是村子的祠堂——卫家祠。
卫昭家的主屋坐北朝南,砖石打底,墙是土坯墙,北方的村子大多都是这种三开间的房型:正中的堂屋占地略宽,东西两侧各分出两间稍窄的次间。主屋的屋顶是缓坡,还用了一条长长的用木头和茅草顶支起来了一个抱厦。
灶房挨着西次间,旁边是一株石榴树,正隐隐冒着新芽,枝条繁茂,掩住了半个围墙,想是到了季节,必有一番繁华。
挨着石榴树再走几步,卫家的大门就开在这里,就处在西围墙与南围墙的交界处。
东南角是茅房,茅房和东次间中间的空地,靠着屋子的一部分被垄了起来,地上冒出了不少青苗,周围扎着一圈矮篱笆,应当是留的菜地;剩下的一部分搭了一个牛棚,一头壮年的牛正往外探着头,打量着院子里的外来者,还发出“哞哞”的叫唤声。
南墙处扎了好几个篱笆窝,养了一窝鸡、一窝鸭,还有一大两小三只羊,以及两头猪仔。
抛去这些,中间留下的能活动的院子也就从堂屋正门到厨房这半边了。
空地上是铺的石板,石板看着便像是自己从山上运回来的,年头应当不小了,有的地方都踩磨的光滑了。
甫一打开用木头栅栏做的大门,这间安静的小院猛然间便热闹了起来。
鸡叫、鸭叫、羊咩、猪哼、牛哞声,此起彼伏,楚恒就在这各种牲畜的声音中被拉到了抱厦,打眼一瞅,厦子底下还养了一窝小不点的灰毛兔子。
真是好一派热闹的农家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