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合线……不知道真名,姑且先叫他加茂,加茂的行踪突然变得不规律,这让清泉叶的跟踪变得困难。
清泉叶依旧嗜睡。
在五条家时,因为‘爱人’就在身边,他疲惫时会本能进入任人摆布的深睡眠状态。
身体在说:「安心休息吧,他的身边非常安全。」
但在外面,清泉叶有意的用更损耗精神的方式增强警惕性。
所以在长达四个月的消耗后,他终于撑不住了。
始作俑者加茂本人也折腾得不轻,但他却依旧保持着隔几天就换一个据点的高效切换,让清泉叶不得不继续加注以防被丢下,于是情况越发恶化。
困倦到了极致,记忆断片一样破碎,直到日光照在眼瞳,清泉叶双手撑在桌上,摇摇晃晃地、朦胧地看见桌上相对而坐的两个人。
他从失神中苏醒,恍惚抬头望了一眼,这是一家咖啡厅。
咖啡厅附近的国中正是毕业季的放学时间,国中社团在这个时候基本没有什么比赛,社员交接换位后,国三的前辈就不再参与社团活动。顺着人潮往外走的学生很多,叽叽喳喳很热闹。
“……总监部那边游说了几次,五条家的六眼答应会去东京校看看……”
清泉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居然答应了?”
加茂的表情很错愕,简直称得上震惊:
“什么时候的事?”
“不能说答应,只是同意去看看,五条家那边的消息是年夜决定的,玩心上来了一时兴起吧。”
坐在对面的瘦小男人语气踌躇:
“去年他闹太大,京都那边的大人们都被他闹怕了,派人过去劝了几次。”
加茂皱眉,又舒展:
“算了,不碍事。”
“可是,那个千年一见的咒灵操使夏油杰也要去东京校。”
沙哑的声音流露出担忧的情绪:
“……这两个人凑一起……您说该不该派人和东京校抢人,把夏油杰挪到京都那边去?”
眉梢微挑,道貌岸然的中年男人装模作样低头思考了一会,摆了摆手。
——朝夕相处三个月,他什么时候在演戏,清泉叶看得太清楚。
他说:
“东京校死保民间咒术师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还不是和东京校撕破脸的时候,一个夏油杰翻不起波浪。”
“这……”
“再怎么说五条悟也是五条家全力培养的六眼,天上的云怎么和地上的泥同流?与其担心他们俩狼狈为奸,我倒是觉得他们迟早反目成仇。”
他眉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笑着耐心安抚:
“田中君,身份地位之差,可比天堑。”
“是吗?”
田中还在犹豫,他抬头,忽地指向:
“先生,您看,那个就是夏油杰。”
校门口,身穿黑色校服的高挑少年手插口袋背着单肩包,潇潇洒洒的迈开长腿。
他人缘极好,女孩红着脸打招呼,男孩则凑上去和他拍拍肩。少年温和的笑着,游刃有余的应对不同的关系。
加茂的笑容倏地扩大,意味深长的勾起唇角。
眼神很恶心。
自上而下欣赏打量着,像是在看自己的所有物。
这眼神只闪烁了片刻,他说:
“看着脾气倒是不错,但他是咒术师。”
田中一愣。
“少年意气年轻气盛,没有家族撑腰没有被教育何为礼仪,随便糊弄糊弄就结束了,不会有人在乎他,也没人真心帮他。”
加茂几乎止不住笑容:
“田中君,你不要太担心啦。就算他和五条悟走得好又如何,若他反抗……他永远都只是个弱点,死在祓除任务也是正常的……负责‘窗’的你不是最清楚么?”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瘦小男人敬佩的说:“不愧是先生,轻而易举就能想到我们想不到的地方。”
“怎么会呢,能成为‘窗’的组长之一,你一定有你的过人之处……对了,五条家耳报神众多,让他知道……”
“您放心,今日的指点不会让第二人知道!”
……
……
橱窗外,少年享受着最后的正常学生生活,神情恣意绚烂。
空荡的眼瞳没有焦点,直到跟着走出咖啡厅清泉叶动了动四肢,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早就僵硬了。
围绕着五条悟和夏油杰,存在一个阴谋。
是什么阴谋暂时不论,这个人大概率和五条悟是敌人关系。
所以,五条悟是受害者,不是仇人。
清泉叶按住额头,身形终于放松了些许。
这就是他最迫切需要知道的答案。
如果五条悟是敌人,清泉叶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吊坠」之于清泉族人的重要程度远胜于婚戒。
因为清泉就是一个需要被爱意捆绑的姓氏。
相爱的人支付忠诚与爱意,交换保护或互相支撑,吊坠证明感情进展,将两人灵魂捆绑彻底纠缠。
爱与束缚,这两者并不存在先后关系或因果关系,锚定与相爱的进程同步,缺一不可。
清泉叶的记忆里,清泉家不存在离异、丧偶、单身。
一生一次的选择,不忠要付出代价,丧偶就不会独活,失去/找不到锚点便孤独的被静静磨损。
千百年来一向如此,清泉叶的父母,伯伯伯母,姑姑姑父,全部如此,他没有任何一个单身的长辈,失去配偶的长辈都早已杳无音讯。
但清泉叶不是这样,他居然和一个完全没见过的人绑定了。
清泉叶完全不知道毫无感情的情况下两个人是如何绑定的,但在他所学到的知识中,这种情况很危险,真的很危险。
他死了,五条悟就是丧偶。
五条悟若是喜欢上其他人,就会被判定为变节。
就算和平分手,五条悟也会被影响到某些东西,只因关系可解,痕迹难褪。
为了保全五条悟,清泉叶只能主动收回吊坠,把他自己判定为背叛者,才能把五条悟所受影响降到最低。
清泉叶早就计划好了。
孤寂与反噬倒无所谓,他没有特别强烈的不甘或欲望,只是一旦取回锚点,他就真的再也回不来这个世界。
他可能会死,可能再次被流放到世界之外,但无论如何,这个世界的他就等同于不复存在。
二月末三月初的天气,阳光照的很暖,无法明显感受到温度变化的清泉叶,身上竟然隐隐发烫。
清泉叶闭了闭眼,忍下虚弱与痛苦。
他要再撑久一点,这人图谋甚广,必然还有阴谋在肚子里没吐出来。
——但事情的转折往往出人意料。
深夜的一场蓄谋已久的大火。
卫生间和附近的仓库已经烧成一片,火舌蔓延到门外,眼看着木质的房屋就要一起燃烧起来。
清泉叶在长达两天两夜的折腾后,刚刚合眼不到半小时,突然惊醒。
脑内嗡地一声,天旋地转。
他讨厌火,甚至到了有恐惧症的地步。
火是残暴的、无情的,火很可怕,火会夺走一切。
哪怕恐惧症已经被他克服痊愈,但近距离接触火灾,他还是会浑身发冷,冷汗直流。
强行忍耐,喘息低沉急促,火焰在体内燃烧,纵使穿过身体也产生了灼烧的幻痛。清泉叶大汗淋漓地穿过火海,任凭火焰穿过眼睑,眯起眼凝视那焦黑的尸身。
白日相貌堂堂的躯壳此刻已经不成人形,他的身体被泼上汽油熊熊燃烧,皮肤碳化,油脂噼里啪啦的挤压爆出。
清泉叶只注意到一件事。
果然,缝合线里的脑子里是空的。
‘它’住在尸体的脑子里,以操控尸体的方式行走在人世间。
眼前阵阵发晕,精神压力已经累计到极致,清泉叶后知后觉四周房门窗户早已全被关死。
……这怪物真的很聪明。
哪怕看不到,只凭着第六感判断,它也能找到理论上能够解决他的办法。
只要房屋关死,清泉叶就没有离开这里的可能。
事已至此,无路可退,清泉叶远离火光坐在火焰中央,单手撑地,面色如纸般惨白,仰头看大火蔓延上屋顶。
好‘烫’。
供血失调,负面情绪爆棚,咒力蓄能条飞速累计充盈,四肢僵硬冰冷,绝望具象化为冰冷的蛇,顺着脊柱一路上爬,黏腻软凉,令人汗毛乍立,毛骨悚然。
火。
对了,他离开之前,也是这样的大火。
眼瞳失去神采,ptsd再犯,模糊的记忆倾泻而出,清泉叶有些恍惚。
嘴里是浓浓的血腥味,向前跑,向前跑。
太阳在升起,背后是大火和咒术师的狞笑。
这是一场狩猎,他是那个猎物。
他和白鹿一同向前逃命狂奔,金光从朝阳升起的地方蔓延至脚下。
白鹿死了,鹿血洒了一手,却根本没有难过的时间。
眼前模糊又清晰,喘息声染上呜咽。
手脚发麻发冷,僵硬的腿迈不开脚步。
刀光一闪而过。
他看见自己的血撒了一地。
……
砰!
燃烧建筑物落地后一声巨响,狂风拂过脸颊,清泉叶倏然恢复神志,耳鸣尖锐,在被烧穿的房间一角那狭小的缝隙中,他看见今日的月亮。
明亮的,充盈的月亮。
和家里的月亮一模一样。
但只瞬息,火焰烧破了月光,将一切美好摧毁粉碎。
手掌兀地握紧,青筋暴起,筋骨痉挛,骨节挤压至惨白,血液从指缝中流下。
激烈的情绪终于吞噬了他的理智。
亲人的血色覆上眼瞳,满地的尸体和残骸,火光中失去爱人的夫妻绝望的呻吟。
爱美的母亲和痴迷母亲的父亲,一同沉入了火海。
清泉叶深深低下头,颤抖着,惨白的一张脸,因愤怒而格外狰狞。
“……加茂……!”
是近乎于呕血的咬牙切齿的声音。
虚弱的身体再无法克制长达数个月的愤怒,清泉叶低喘着,偏激冲破了他的理智,眼神凝着如血块般污浊。
夺舍肉身的怪物。
杀了他。
不论是谁,不管在哪,无所谓目的和意义。
浓烟遮蔽了月光,房间内可视性降低到极致。
青白色的双目如两道鬼火,苍白如死人般的青年,被恨意染上血色的疯狂。
哪怕同归于尽,也要杀了他。
以清泉叶的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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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五条宅,五条悟一个猛喘,突然坐起身。
他撑起身,抬头见京都的月光正看着他。
目光冰冷微凉,宽容纯净。
他做了个梦。
虽然某种意义上,这不能说是个梦。
梦中的青年低垂着头跪坐在地上,泪水划过脸颊,眼瞳暗暗压着,在荒唐的大火中,绝望与愤怒交织出过分艳丽的神情。
若有所觉,五条悟低头去看,吊坠的叶梗已经彻底变红,血一样的殷红,狰狞刺目,像是他的血从手腕中流出,灌养了这片落叶。
无形的落叶的根系已经在他的体内生出,叶片因他的血液繁茂,叶面被同化为他的颜色,与他不分彼此,再难切分。
一片死寂中,
五条悟的心跳如猝死般陡然失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