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内,胖虫崽看了一会儿治疗舱中沉睡的雌虫。即便是在药物和身体愈合造成的沉睡之中,伊洛特的眉心仍然轻轻皱着。

    他总是睡不安稳。

    虫崽隔着厚重的能量罩,轻轻触碰雌虫的眉心,将雌虫给他的那枚装着机甲的洁白空间钮放在了医疗仓旁边,而后转身走进了他们堆满食物,充满生活气息的厨房。

    他照常为他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昨日,伊洛特捉住了一只羊羔,虽然肉里缺乏能量,不过是一只在普通不过的羊羔,但是虫崽执意将其活捉了回来,成了今日晚餐的主料。

    其实这羊羔和母兽走失了,不太壮实,虫崽是想要养几天的,可是今日却成了最好的宰杀时间。

    他将羊羔处理好,架在火上炙烤,不时刷上一层稀释过的蜂蜜酱料。内脏和骨头也没有放过,骨头用来熬汤,做了羊蝎子火锅汤底,配上了片好的牛肉和山鸡,肉香十足。内脏也细致清理干净,做成了羊杂汤。

    敦实的虫崽站在高脚凳上,认真搅拌着鲜香四溢的汤,而架在小院里的烤全羊的表皮已然金黄,虫崽改造的机器人正在笨拙地翻动着羊肉。晶莹的油脂滴落在火堆中,发出噼啪悦耳的声响。

    伊洛特睁开眼时,就看到这一幕,而无论他看过多少次,他的心永远为这一幕而柔软,他的灵魂永远无法抗拒。

    他一时没有出声。此刻,似乎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时光都似乎慢了下来,伊洛特眼都不眨的看着幼崽,轻盈地披上一件衣物,可就在这时,他感受到驳杂的,未散开的能量和飞艇燃烧能量的怪味在空气中涌动,脸色突然变了。

    他握住机甲的空间钮,飞快奔向虫崽。而就在他准备抱起虫崽的时候,对方关掉了炉火,转过身笑着说:

    “可以吃饭啦!”

    “谁来过——”

    “是我哥亚当。”

    虫崽不以为意地拍拍小灰手,让机器人将食物都端上桌:

    “还有嫂子利姆,喏,就是亚当的雌君。我雄父突然想起我来了,让我回家一趟,以后不能再到处乱跑了。”

    “......”

    伊洛特的面容一片空白,他站在虫崽面前,一向机敏的大脑却无法处理这么简单的信息。

    “没事,我们先吃饭,边吃边说。”

    虫崽扶着伊洛特的手,敏捷地落在地上,又牵着雌虫爬上餐椅。丰盛的食物散发的热气氤氲了两虫的面容,虫崽胖乎乎的脸垮了一瞬,在无数瞬间,他脑海中划过了用自己的精神触须撕开一个虫洞,带着伊洛特彻底离开、浪迹宇宙的想法。可他也知道那不过是一个不现实的梦。

    因为伊洛特做不到放下这一切。他们已经被这个混沌世界牢牢绑缚,若不撕出黎明,他们的灵魂永无宁日。

    如今才是最好的选择,才是对伊洛特来说的最优解。而至于穆瑞斯自己,他会独自面临麻烦,然后回到伊洛特身边。

    只希望到时候,伊洛特能原谅他的种种欺瞒。这么想着,虫崽仰起脸,又恢复了那没心没肺的乐天模样。

    “快吃!我第一次尝试羊杂汤,不知道能不能做出草原的味道!”

    虫崽把勺子塞进雌虫的手心,看着雌虫浑浑噩噩咬下食物,才装作不在意地说道:

    “我哥亚当,你是知道的,他脑子不太好使,但虫不算坏。他说我雄父这次找我呢,主要是不想让我在外乱走。若是一直住在猎场中,好歹在他眼皮子底下,如今他担心我到处招摇,把他诞下堕落种的事儿传扬出去,这会让伯爵府颜面扫地。”

    “冕下的话,不可尽信。即便你的雄父和兄长,也不会在乎你的死活——”

    伊洛特突然抬起一双浸了泪水的金眸,说出了他和虫崽相遇后最为逾矩,也最为贬低雄虫的一句话。昏暗的灯光下,那双眼睛美得如同两轮落日,让穆瑞斯无法控制地想到了故乡的晚霞。

    胖虫崽捏紧餐具,垂下脑袋掩饰目光中过度的渴望,心不由自主地沉了沉——他知道,伊洛特绝不是那些被雄虫虐待和羞辱反而更加虔诚的雌虫,他的骨子里一直是不驯的,而这种不驯掩藏在他恭顺优雅的皮囊之下,是玫瑰丛中的荆棘。

    而这些刺,诞生于雄虫带来的苦痛。穆瑞斯知道自己当初的隐瞒是对的,因为若伊洛特知道他是雄虫,一切美好都不会存在。

    可是建立在谎言上的海市蜃楼,又能持续多久呢?

    至少——至少不是现在。

    虫崽吞咽了无味的食物,继续用往日欢快的声音说着:

    “我知道,可我总得回家的呀。你放心好了,等雄父见过了我,确定我没有拿伯爵府的名声招摇,他就会忘了这茬的。你知道,雄虫都这样,不怎么记事的。”

    “若是这么简单,为什么是亚当冕下亲自来找你?”

    伊洛特浸淫宫廷多年,当他敏锐起来时,并没有那么好糊弄:“这和耻辱之路时的那场骚乱有关吗?那一日我思维混乱,但我不是什么都没察觉。你告诉我,那和你有关吗?”

    虫崽轻轻吐出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的声音依旧全无阴霾:

    “是我哥亚当招揽的雄虫做的,你别担心,我一个雌虫幼崽什么都做不成,只是不放心你,才趁机将你带走。亚当那么做的原因你就别问了,无非是雄虫争权夺利那点事,耻辱之路也就是个筏子。”

    “其实今天,我哥还带来了帝都星传来的消息。虫皇陛下仁德,宽恕了第一军的罪行。特赦你不需要走那条耻辱之路,可以直接回京述职。这是好事,对不对?或许下次,我们可以在帝都星见面。”

    穆瑞斯已经想过了。如今的局面,他不可能带走伊洛特,因为局势倒转,伊洛特被特赦,他却成了通缉犯。只要施密特伯爵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就会一直派执法队来搜捕他,这次来的是好糊弄的亚当,下次未必。

    他知道,以伊洛特的性格,若知道真相,肯定不会将他交给伯爵,也不会放弃他。而这只会给他自己添更多麻烦。

    如今这样,才是最好的、最能保护伊洛特的安排。

    无论穆瑞斯会在伯爵府面临什么,都不会影响伊洛特在帝都星完成他的使命,寻找一条生路。

    理智让思维平息下来,可是胸口的隐痛却仍然在翻腾。对医学一无所知的大学生总觉得这具身体的心脏有问题,和伊洛特相处的时候总是震颤不停,像是一千只蝴蝶同时振翅,而此刻,又疼得抽搐,仿佛下一秒就要撕裂。

    “我会去找你的,你相信我。”

    虫崽蓦然间说出了今晚最真诚的话,他仰着小脸儿,用一双翠绿的眸子看着眼睫颤抖的伊洛特:

    “你说过,你的皇兄不会杀掉你,对吗?他会为你找到匹配的雄虫,治愈你的信息素匮乏症,这些都是我做不到的,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苦。到时候,我肯定会去找你的,我们就分离那么一点点时间。”

    虫崽用没有拿餐具的胖手比出一咪咪距离,可伊洛特却突然站了起来,他在这个月重新又养得柔顺光泽的黑发倾泻,趁得他的脸惨白得令人心悸:

    “你承诺过!你明明承诺过...你说过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

    近乎指责的话刚一出口,雌虫就似羞愧到了极点,猛然撇开了脸,而暴露在灯光下的半张脸上,一滴晶莹的泪坠在他精致的下颌上,顺着下颚线划到下巴上,像一粒展柜中的钻石。

    “对不起,我失态了…是我该照顾好你。”

    虫崽的心都要被那滴钻石般的眼泪撕碎了,他的小肉手茫然地捂着胸口,另一只小手去够伊洛特的手指。

    “你把我照顾的很好,可是我得回家了,否则雄父发怒,总归对我是不好的。”

    穆瑞斯口中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而第一军明日就要开拔,他们找你找疯了,这次不是押着你走耻辱之路,这也是好事,对不对?你的伤势虽然恢复了,雄虫信息素匮乏症却是个难解的事,只有你的皇兄可以帮你,他不想杀你,对吗?你对他还有价值,他会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听着虫崽几乎天真无邪的话,伊洛特几乎想要惨笑。解决?对,科莱恩是会解决这个问题,他不会让他死的,因为他没有玩够他这个玩具。

    可这代价,是他永生永世都不远付的。

    他不如去死,还落得干净。

    但是他不能,他死了,那些真相永远都不会浮出水面,而第一军被控制的军雌,就只能在黑暗和无知中迎接必然的死亡。

    虫崽说的对,或许冥冥之中母神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他的命运中,美好和值得称道的部分在今夜戛然而止了。他有他的使命要完成,而和虫崽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过分美好,几乎虚妄的梦罢了。

    是他沉迷不愿醒。

    “对。”伊洛特听到自己的声音宛如一个新丧的幽魂:

    “皇兄会为我安排好一切的,你不需要担心。这些日子...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谢谢你。”

    他用一种空洞的声音吟诵般地说道,任由一滴泪干涸在他的眼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