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启程前夜被巫师神神秘秘拽出了门。
阿普拉奶奶提着灯站在雪里等她们,安德鲁在她脚边喵喵叫。
伊莎贝尔她们在这停留的两天其实并未跟这位收留她们的老人有过多的接触,她们大部分时间到在外面找人,少数待着木屋里的时候,阿普拉奶奶要不在睡觉,要不带着安德鲁在外面玩。
她们明天就要离开了,伊莎贝尔走到阿普拉奶奶面前,真诚地跟老人家道谢。
阿普拉奶奶不以为意摆摆手,依旧笑呵呵的,说:“我自己住着也是无聊,人多点热闹。雪姬花难得一见,快走吧。”
伊莎贝尔闻言面露惊讶:“雪姬花要开了?!”
“不出意外的话,今晚我们就能见到。”
“咱们可是等了好久呢。”
最后一句随着风雪飘散在长夜,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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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普拉奶奶还没有被叫奶奶的时候,她是一个出生在海边小城的普通女孩。
虽然被叫皮猴,但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却是坐在海边看潮起潮落,一看就是一整天。
她其实是在等船。
小城位处海边,居民大多以捕鱼为生,但也有一小部分利用这便利搞起了海贸。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货船靠岸停港,随船而来的货物里有不少没见过的有趣的小玩意。
那是她最开心的时候。
不过平整宽阔的海滩并不适合让她等船,天气好的时候,捕鱼的小船来来往往热热闹闹。
所以阿普拉经常待的地方其实是另一面的峭壁。
嶙峋犬牙突出海面,毫无规律地向上递增,短的不过冒了个头,高的足有数米。阿普拉就坐在高高的峭壁上,看着远远卷来的海浪被锋利的石牙切割成小块,又撞在坚硬的石壁上破碎成泡沫。
地方虽然偏,但并不是什么难找的地方,神奇的是阿普拉来这那么多次却一次都没有碰到过人,搞得她一度以为真的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里。
直到一次,她照旧坐在这里看海,看累了就睡,一觉醒来,一个女孩背对着她哭。
阿普拉:“!!!”
阿普拉人傻了。
作为孩子王长大的阿普拉会打架会干活……什么都会点但就是不会安慰人。
尤其对方衣著华丽穿金戴银,看起来就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阿普拉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一会摸头发一会扯衣服,哼哧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还没等阿普拉憋出个所以然来,对方起身恶狠狠瞪了她一眼,踩了她一脚,然后跑了。
留下阿普拉在原地抱着脚嗷嗷叫。
小地方没有秘密,阿普拉很快就知道那个女孩是谁了——艾萨尔,城主的亲戚,过来度假的贵族女孩。
那段时间,镇上的孩子有事没事就爱到城主家门口晃荡,就想见一见传说中的贵族长什么样。
对此,阿普拉不屑一顾,还能怎么样?不就跟她们一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的。
顶多就是长得比她们好看点,穿得漂亮点,比她们有钱点……
阿普拉:“……”
阿普拉默默闭上嘴。
哼,没有礼貌的贵族,不是什么好人。
自那以后,阿普拉在海崖上遇到艾萨尔的频率直线上升,但大部分时间她们俩都各坐一边,各干各的,互不干扰,场面一度很和谐。
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海边天气反复无常,前一秒还是艳阳高照,下一秒就是倾盆大雨。
上一秒阿普拉晒着太阳睡得正舒服,下一秒就被淋了个兜头盖脸。
她吱哇乱叫地从地上爬起来,急忙往回冲。
离开这处海岸的前一秒,阿普拉回头,看见那个贵族女孩还坐在石头上,不动如山,背影莫名透着一种“我很孤独的气息”。
跟她一对比显得像一个傻子的的阿普拉:“……”
可恶,被她装到了。
于是傻子阿普拉又跑回来了,扶着比艾萨尔坐的更大的石头,凹着自以为很帅的造型,眺望远方。
小样,跟姐斗?!!
后来得知她在想什么的艾萨尔:“……”
她不跑只是因为知道这种天气变得快,可能还没等她跑出这片乱石,雨就停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阿普拉刚摆完造型不久,雨就停了。
阿普拉:“……”
在艾萨尔疑惑的目光中,阿普拉没脸待下去了,捂着摇摇欲坠的小丑面具跑了。
那天之后她们就熟悉起来了,虽然还是各干各的,但她们开始聊天了。
从一开始的一两句到回来的无话不谈。
她给艾萨尔讲小镇八卦,讲大海潮起潮落,讲从船员那听来的各种故事。
艾萨尔教她弹琴跳舞画画,讲那些道貌岸然的大贵族的坏话。
当然受环境所限,弹琴是在石头上跳跃的指尖;跳舞是她牵着她的手在海风里转圈圈,期间她把她们第一次见面挨的那脚连本带利还有富盈讨回来了,但请相信她,那是无意的;画画是在细软白砂上描绘万物轮廓,每当这时,阿普拉都会严重怀疑上帝给她们手是不一样的,艾萨尔寥寥几笔就是小桥流水人家,她照着画只能在沙滩上划拉出方块块和线条条。
她也知道了艾萨尔不是来度假的,她是被流放过来反省的——她在一个舞会上把泼她酒的女孩打了,对方父亲爵位比她家高。
艾萨尔耸耸肩,语气里满满的不屑:“打不过就找爹,没意思。”
那是她过得最快乐的一个夏天。
她认识了一个很不一样的朋友,学了很多本不该学到的东西。阿普拉至今回忆起那个夏天,都能记得咸咸的海风吹在脸上的感觉。
而快乐为什么只持续到夏天呢?
因为在小镇第一片树叶落下的时候,艾萨尔失约了。
她一连几天都没有在她们的秘密基地见她,着急上火的阿普拉来到了城主家的后院围墙外。
小孩好奇心来得快,去得快,三个月过去这里已经没有小孩在徘徊了。
阿普拉一个助跑爬上不高的围墙。
午后明朗的阳光照在种满绿植的院落里,翠绿和蝉鸣中,艾萨尔和一个长相相似的贵族妇人相对而坐,茶桌上摆着看起来很精致的,但肯定吃不饱的糕点。
就算围墙再不高,但阿普拉还是个没长成的孩子,翻墙的动静不小,她刚扒上墙头,就跟那个美丽的女人对上了眼。
阿普拉:“……”
对方:“……”
所以,她现在该怎么办?
发现不对的艾萨尔也抬眼看了过来:“!!!”
阿普拉犹犹豫豫腾出一只手:“嗨……”
艾萨尔:“……”
“噗嗤。”
是那位夫人捂着嘴轻笑出声。
一向无所畏惧的阿普拉在这声笑中摔下了墙。
于是对方笑得更欢了。
“母亲!”艾萨尔忍不住出声。
“好了,知道了。”对方起身,摸摸女儿的头,说:“我先进去了,好好告个别吧。”
那个夫人最后对阿普拉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然后消失在红色的木门后。
艾萨尔跑过去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却一时没有说话。
阿普拉看着对方沉默,她听见她妈妈刚才说的话了。
“你要走了吗?”
“……对。”
艾萨尔垂头看着脚尖,声音很低,阿普拉不知道她有没有哭,但她觉得自己鼻子有点酸。
“以后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
“什么时候走?”
“明天。”
“这么快?!!”
艾萨尔没有再回话,一直盯着脚下的草地,阿普拉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离别来得措不及防。
准确来说,今天之前的阿普拉没有离别的概念。小镇里的人们从出生到死亡基本都在这片土地上,无论是喜欢的,还是讨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今天不见明天见。
阿普拉对那天最后的印象是灼目的阳光和尖锐的虫鸣,她在那个与过往无甚区别的日子里失去了一个好朋友。
刚开始她们还有书信来往——在这里感谢艾萨尔不嫌弃她笨,三个月间不厌其烦一遍一遍教她认字,虽然阿普拉学会的不多,但连图带猜她们还是顺利交流了下去——后来,好像没什么原因,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们已经失去了联系。
阿普拉原本应该像每一个小城女孩一样成长着,那个夏天只是她人生中一场意外又美好的梦,但她大概骨子里叛逆,在婚嫁的年纪她拒绝了父母为她挑选的憨厚老实人,转而选择了一个水手,跟他踏上了货船,开始四海漂游的日子。
寒来暑往,四季轮转,她的丈夫在一次海难中离世,她拿着补偿和积蓄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船,开始自己的航海之旅。
她原本以为她们不会再见了,但在冰雪初消的时候,她于拥挤喧闹的街头看见了坐在马车里的贵夫人。
对方盛装打扮,雍容华贵,下巴微昂,一如既往的骄傲。
那是她的艾萨尔。
十年未见,她长成了她想象中的模样,又不太像。
阿普拉一直以为她会长成她妈妈的样子——美丽温柔又高贵。
美丽和高贵是有的,但在拐角对方斜眼挑过来的视线,却无端与那年狠狠踩她一脚的神色重叠,让阿普拉有一瞬间的恍惚。
马车速度很快,一转眼就消失在长街尽头。
阿普拉回神笑笑,真好。
第二天,在旅馆房间里醒来的阿普拉想收回这句“真好”。
昏暗逼仄的小房间内,一个人影坐在她的床边,低头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自诩见多识广内心强大的阿普拉在睁眼那一刹那,差点心脏骤停。
“醒了?”
对方清冷的声线里带着熟悉的傲慢意味。
亮起的烛光中,阿普拉认出了来人。
她舒出一口气,紧绷的肌肉放松,又闭上眼睛,整个人往被子里滑了滑,蹭着枕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艾萨尔,你吓死我了。”
“这么多年过去,你胆子怎么还是这么小?”
艾萨尔丝毫不可惜自己昂贵的衣服,掀起被角挤上床,不客气地说:“往里面去点,冷死了。”
阿普拉咕蛹着给她挪位置:“你才胆子小,你全家都胆子小。”
“你胆子不小,那年我妈妈一声笑就能把你从墙上吓摔下来?”
“那是意外!我手滑了而已!”阿普拉嘴硬。
“呵。”艾萨尔不信。
两个人挤在狭小的被窝里,都安静下来,小小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过了会,阿普拉低低地说:“我今天看见你了。”
“我知道。”艾萨尔的声音也很低,她摸索着把手搭在阿普拉身上:“我很困,睡了。”
“哦。”
天还未亮,时间还很早,这是个美梦,阿普拉阖上眼睛,放任自己滑入梦乡。
临街的小旅馆隔音不好,挡不住街上的热闹,大亮的天光伴着叫卖声透进来,阿普拉彻底睡不下去了。
她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
哎,怎么伸不开?
再试试……
靠,谁把我绑起来了?!!
“别闹,再睡会。”有人拍拍她的胳膊说话,安抚意味十足。
阿普拉:“!!!”
鬼啊!!!
总之言之,那天之后她们又恢复了联系。
阿普拉原本准备在那个城市待到天气回暖就离开,结果因为艾萨尔的出现,她硬生生待到初夏,堆在船舱里的货物实在等不了,才启程离开,带着一麻袋书信。
在海上无法通信,艾萨尔让她一天看一封,看一封写一封,等船靠岸时跟她交换新的信件。
她们就这样用不新鲜及时的信件联系着,有时候艾萨尔信里写的时新妆容,等阿普拉看到的时候已经换一种了,但她依然看到津津有味。
每隔两三年,阿普拉都会抽空去那座城市见一见艾萨尔,把她们错时的交流重新拉对时间轴。
再后来啊,艾萨尔的丈夫也去世了,等阿普拉知道信息再赶去见她时,已经过了好几个月。
她已经走出了悲伤,背上了行囊……
等等,背上行囊?!!
是的,艾萨尔来投奔她了。
艾萨尔烦透了那座待了半辈子的城市,她决定和阿普拉一起浪迹天涯。
阿普拉:“……”
好吧。
于是阿普拉带上艾萨尔送完最后一批货,然后卖掉这艘消耗掉她青春的船,与艾萨尔踏上了旅途。
她们相逢于夏,离别于秋,又在春冬之交再见,此后四季有你,山川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