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扬州已然有些阴冷,入夜更甚。

    可不知为何,此刻处于房间里的二人却觉着身上有一阵炽热的疼。

    单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付媛同样也不敢再重复说出口。

    两人就这样僵持在原地许久,最终以付媛说要歇息告终。

    她仍旧没舍得开口挽留。

    与从前相反,在外人面前,她可以毫不遮掩自己的爱意,可偏偏在单阎面前不能。

    在裴俅面前,她面临的抉择很简单,保护或者是不保护单阎;可在单阎面前,需要考虑的事却多了起来,压得她紧紧抿着双唇,不能动弹。

    两人仿佛回到了要和离书以前的祥和——

    至少在表面上。

    单阎原以为她要了和离书,便会迫不及待地与他和离,可她没有。

    若说她并非为了和离,脸上却依旧是冷冰冰的,他心里戚戚,始终怀有芥蒂。

    再后来,便已入寒冬。

    恰逢圣上召见,单阎的心直擂鼓,自知此行险着,并不想带上付媛上京,奈何邀请他赴宴的书函上写明了要携家眷同去,他也没了周旋的余地。

    他上任的这些天来,百姓虽口口相传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清廉好官,可同样毋庸置疑的是,他的上任也给扬州城带来了满城的风雨。

    扬州城这些天并不算太平,再加上先前已有再次调派漕司的公文,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

    同一个转运司会有各个职位的官员,漕司一般来说只有一个,但也有因管辖疆域广阔因此会有多个漕司存在的情况。

    即便圣上的意思是让他进京接受封赏,可怎么看都像是一场鸿门宴,还是一场不得不赴的鸿门宴。

    做事稳妥,是官员职责所在,无需多加奖赏;可若是办事不力,那定是少不了一顿责罚与贬谪。

    这一夜他睡的不惶安稳,天才蒙蒙亮便辗转反侧,再寐不能,索性也起身收拾书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他将书房拾搂整齐,便又开始收拾细软。

    这些月份夫妻二人分房睡,单阎的衣物大部分也都被一并搬到了书房,原本宽敞的书房多了几个衣箱瞬间显得有些狭隘。

    眼看着目光所及之处,已然没有他能挪动与整理的余地,他也只能无奈地瘫在长躺椅上,仿佛等待着一场已知的审判。他虽并不知道圣上为何要召见他,可监视裴俅的探子屡屡传来他朝外传递信息的消息,他也能猜到一二。

    裴家不在乎扬州城由谁当家做主。

    可单阎三番四次的为了公义不肯受贿,以及付媛一次又一次地扩张她的戏园子,夫妻二人已然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是不得不拔除的刺。

    裴俅在朝为官的叔父是圣上面前的红人,一次两次的进谏或许未能引起圣上的重视,可日积月累,总会有发作的那一天。

    如今便是到了那个时候。

    他并不知道此行等待自己的是一场如何严肃的阵仗,可他每次远行都习惯了与单老夫人告别,此次也不例外。

    单阎沿着长廊入廊庑,在拐角处见着了在凉亭愣神的单老夫人。

    她的样子看上去消瘦了许多,即便披着狐裘也算不上臃肿,难遮她单薄的身子骨。

    她与付媛的关系缓和也是看在了单阎的份上,并非真真是接受了这个儿媳。她从前的确管的太宽,如今放了手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

    每日木讷地过着,无力地看着日起日落,自己的身子也一天不如一天。

    她偶尔也会到庄十娘的食肆去坐上一小会,会替她收银两,招待客人,可再多的便做不了了。

    单老夫人坐在食肆里,看着庄十娘忙得团团转,脸上却依旧挂着笑容,十分不解。

    她也曾请教过庄十娘,为何自己有足够的银两可以安享晚年,却依旧要抛头露脸地操持这一切,难道不会累吗?

    可庄十娘只是用她刚和过面,满是面粉的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低垂下脑袋自嘲地笑答:“我这副贱骨头,是闲不下来的。像亲家母这样的大家闺秀才配这样享福的命,我可就不行咯。”

    单老夫人讪笑,终究是将自己没说出口那句“羡慕”咽了回去。

    庄十娘的确劳累,可她的眼里始终有光,对生活常怀期待,每一天都过得无比充实,从不会像她一样抬着脑袋在院子里数飞鸟南迁,垂着头在柱子上看蚂蚁肆虐。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活死人。

    可她却想着这些都是她应得的,她要赎罪,她就要这样虐待自己,虚度自己的余生。

    彼时她也仍旧讷讷地盯着面前通透的中堂,一语不发,甚至没能发现远处正盯着自己看的单阎。

    单阎深呼吸了口气,这才定了定心神,步入凉亭在单老夫人面前坐下,问候道:“娘睡不安稳吗?怎也醒的这样早。”

    “娘老了,睡不了太久。”她的目光像是凝结在了远处的某一个点上,挪不开,只能机械地应答单阎的询问,“倒是你,还在长身子骨呢,怎睡的这样少。”

    单阎难得笑出声来,“孩儿都成家了,还长身子呢?”

    单老夫人这才被他的笑声引得回过神来,回想自己的话也被自己逗乐,点头应着:“是,是。”

    “阎儿都大了,我也老了。”

    单阎看得出来她有心事,可母子二人从来都不是能坐下来聊心事的关系,便同样装作不知,垂下脑袋来自己想自己的事儿。

    单老夫人的目光又挪向远方,思绪飘到了九霄云外,回过神甚至无法感知自己究竟方才想了些什么。

    她冷不丁地张了张嘴,吓了单阎一跳。

    “这个家已经不需要娘了。”

    单阎怔得说不出话来,他以为是他与付媛的态度让她有这样的感觉,这才开口安抚:“娘在说什么呢?无论何时,这单家都是没了娘不行的。我与付媛也并非是要赶娘走的意思,只不过是想要喘口气......”

    他的话被单老夫人摆了摆手打断。

    单老夫人的眼里在此时变得前所未有的祥和,像是一座入了定的神像,正平和地将世间万物容纳进自己的双目与内心,感知着世上的一切。

    “娘想到山寺去茹素几年。”她目不斜视,并没有理会单阎那欲言又止,万分为难的神情,“就当是为了自己赎罪了。”

    “那......”单阎还想要争辩些什么,却依旧被她压下。

    “好了,不要再劝了,娘去意已决。”

    单阎没了法子,也不再反对她的意愿,“娘一个人吗?”

    单老夫人像是被他莫名其妙的问题逗笑了,看了他一眼,“娘是去茹素,是去抄经赎罪的,不是去享受的。要那么多人做甚么?”

    “至少也该带上凝珠不是?凝珠自幼便跟着您,您去哪都会带上她,无论如何也该有个人照应。”单阎依旧不依不饶。

    “她…”单老夫人眼中变得暗淡,自打上次送画一事,凝珠被打得落了疾,如今腿脚也不惶利索,两主仆虽再没提过此事,可终究是心怀芥蒂。

    她知道自己是怒意冲昏了头脑,下手狠了些,却也拉不下脸来。

    至于凝珠,嘴上虽无怨怼,脸上却再无笑意。单老夫人吩咐,她便做;没指示,她也就不会动心思去做,再不似从前的亲密。

    “她或许不会愿意…”

    “奴婢愿意。”凝珠不知在何时伫立在了柱边,手里捧着一盅汤水,“奴婢…知道老夫人觉少,特地煮的宁神汤。”

    抱着汤盅的手,拇指反复不安地挪动,已然无法感知陶瓷传递到指尖上的热意。

    她踌躇在原地,已经没挪脚步,局促地窝在朱红的木柱后,直到单老夫人朝她招招手,她才腼腆着扯扯嘴角走到跟前。

    单老夫人看着她将汤盅放到面前的石桌,将滚烫的汤水盛好,捧在掌心里,用汤匙反复搅拌吹凉,又用手背探了探碗边的温度,这才小心翼翼地握着汤匙试探。

    单老夫人莞尔,张嘴喝下,又接过了汤碗道:“还是凝珠亲手做的汤合我心意。”

    凝珠垂下脑袋,搔了搔后脑勺,尴尬地应:“老夫人不喜异味,需要特地将乌鸡处理的干干净净,反复焯水,又多加了几味桂圆调和才好入口。”

    “这些奴婢做惯了,是奴婢应该做的。”

    单老夫人没开口夸赞,只是一碗接一碗地将汤盅里的汤水饮尽,已然代表了她的谢意与愧疚。

    “老夫人若是想上山茹素,自然是要多个人照应的,奴婢怕别人伺候不好老夫人,还是奴婢亲力亲为吧。”凝珠见两母子没再提茹素的事,便主动请缨。

    单老夫人没再争论,单阎自然也当她默许了。

    她上山抄经礼佛几年也是好的,至少单阎不用担心她会受牵连,又或者是让她为自己担惊受怕。

    单阎原想再调和两婆媳间的关系,始终矛盾皆因他而起,他同时作为夫婿与儿子是必须要承担起这个责任。

    可若是她留下来,日后遭了不测只会让她更难过,倒不如留在山上避世的好。

    单老夫人去意已决,没过多久便将府中大小事务都打点妥当,该让付媛与单阎学习打理的事儿也都逐一教会。

    付媛在被单老夫人领着巡视单家一些产业时,虽想起了自己要和离,可依旧没说出口。她只是聚精会神地听着单老夫人训话,一项接一项地完成单老夫人交代下的事儿,只字未提和离。

    她知道单阎绝不会想让单老夫人离家上山茹素礼佛,若非不得已,他定会开口挽留。

    思来想去,付媛觉着,他或许是害怕自己再次因此事而闹出矛盾,才不好留单老夫人罢。

    单阎为她考虑,她自然也不想让单阎为难。

    于是她怔在原地许久,直到单老夫人招了招手,朝她叫唤,她才开口询问:

    “婆婆您是一定要上山礼佛吗?”

    单老夫人没应她的问题,只是错愕的看着她:“你不是不喜欢我在这单府留着吗?不嫌我老人家碍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