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层叠叠，悬垂在每个人的头顶，桉城八月的天气总是这样的潮湿闷热，让人期盼着一道闪电、一场大雨，来冲刷掉浑身的粘滞感。
林喻抬头看了眼没有一点蓝色的天空，打理了一下刘海，深呼吸，推开了言外事务所的门；铺面而来的冷气吹了她一个激灵，把夏天挡在了外面。
迎客铃清脆地打断了前台敲击键盘的声音，脸上明显还带着清澈大学生痕迹的波波头女生抬起头，对林喻露出一个富有感染力的微笑：“欢迎光临言外事务所，请问您有预约吗？”
“嗯，约的四点半。”林喻的视线落在她头顶的橘子发卡，“我到的早了一点。“
“是小程序上预约的林女士对吧？”林喻点了点头。
“我叫谢暄和，您叫我小谢就行，我们老板马上就回来了，麻烦您去会客室稍等一会。请跟我来。”
“这边就是会客室，右手边是茶水间，我们的办公区在另一边。”林喻跟着脚步轻快的小谢同学走进了一间布置温馨的房间；窗边的多肉和绿植中间放着一只卡皮巴拉玩偶，沙发上放了几个看着软软的抱枕，米色的布艺椅后面是个精巧的展示柜，营业资质被零散的手办和摆件围在中间。
谢暄和接了一杯温水放在茶几上，顺手打开了灯，“我们还有咖啡、茶和各种冰镇的果汁，林女士有没有什么想喝的？”
“叫我林喻就好，温水就可以了，谢谢。”
“好的林喻，老板应该就快回来了，这是我们事务所的保密承诺，你可以先看看，有事随时叫我，我就在前台！”谢暄和对林喻摆了摆手，转身出门，仔细听好像还在轻轻哼着什么歌。
“年轻真好啊，上班还这么有活力这么开心。”林喻默默想着，把包放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抚平自己的衬衫下摆，检查了一下手机信息，开始阅读面前的文件。
里面写着言外事务所的服务范围和隐私保护条款，最后是能力仲裁中心和桉城公安局的公章。
“很正规。”林喻暗忖，抬头看到了墙上的字帖：
理解能力·理解自我·理解时代
“能力么……”林喻扯了扯嘴角。
五年前的十二月十三日，林喻读研的第三个月，全世界的人类都感受到了一阵异常的震动，很多人都声称自己在某一瞬间看到世界像故障的电脑屏幕一样短暂闪烁。从那天起，超能力时代降临了——一开始大家是这么认为的。
随着被统计核实的能力越来越多，大家发现超能力这个叫法纯粹是一种美好的祝愿；毕竟能“悬空十厘米十秒”、“能感应到饼干有没有软掉”、“一摸就知道自行车轮胎哪里漏气”这些怎么说也不是和双眼放激光、变身绿色大力士、控制磁场一个级别的。
现在除了部分中二病，人们基本都称之为个人特殊能力。
如临大敌的各个官方势力也逐渐地放松下来，各自成立了负责特殊能力管理的部门和机构。没有世界末日，也没有地外入侵，只有多了一些新奇特点的人类，可人类本就奇怪，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发现了自己的能力，毕竟有一些实在是太偏门了；也不是所有能力都温和无害。
林喻碰巧是最早发现自己能力的人之一——室友给她看男朋友照片问“帅不帅”时，林喻拼尽全力连一声敷衍的“嗯”都说不出口，只能挤出一句“你配得上更好的。”
对着镜子试验了几次后林喻发现自己只能说出主观认知里的真话——这真的不是惩罚吗？怎么会有人从能力盲盒里面开出了只能给自己喝的吐真剂啊？现在还能选大冒险吗？
林喻问天，天不回答；林喻问地，地不吭声。天地无言，可是林喻不能一直沉默。都说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但当一个人只说实话的时候，被“杀”的只有她的人际关系。
毕业之后，林喻更加苦恼了——愿意听员工真实想法的上司太少，而林喻从不是幸运的那一个。难以忍受令人窒息的工作环境，林喻离职搬到了桉城，做一名远程办公的独立软件工程师，职场的社交压力减轻了，但是林喻却无法从真心话的惩罚中逃脱。
不管是谁都会有不想说的秘密，而她失去了谎言这道最后防线。
林喻真的，很想说谎。
两周前——
“我夜观星象，发现你的机缘就在言外事务所！”任璐猛灌了一口冰可乐之后说道，“就是从你家这里往东走三条街，在跟新华路的交叉口路南，门口有两棵槐树，旁边有个咖啡店。我找到了她家的小程序，是做能力相关的日常咨询和事件调解，小喻你可以去看看，评价不错，而且好像和官方机构有合作比较靠谱。”
林喻端着切好的西瓜和芒果从厨房里走出来，对靠在门边的任璐说“言外事务所？璐璐村长又有新的任务指引啦？这次的路线好具体啊。”
“嗯，从你上周搬过来我一直隐约有感觉，昨天晚上能力被触动了，任务目的是减轻你因为能力产生的烦恼。”任璐瘫到沙发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舒服，外面太阳这么大，我在这里吃漂亮朋友给我切的西瓜，吹空调，喝可乐，璐复何求啊！”
林喻失笑，“舒服就多待会，外面太热，我没从超市买菜，晚上我们可以点个外卖。”
“好呀好呀，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日料。不过说真的小喻。”任璐坐直了身体，“这次我能力给的指引难得清晰，虽然不知道能起多大作用，但总是个可能嘛。”
“我当然相信你，璐璐。”林喻看着自己唯一的朋友，“谢谢你一直想着我，我知道你的能力很少出现的。”
任璐咽下了嘴里的西瓜，“跟我这么客气干嘛啦，咱俩都认识大半辈子了，我要是能再早点帮到你就好了，这能力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啊。”
“你帮了我很多的，而且说不定是我搬来桉城满足了什么前置条件，或者等级刚够，指引才出现的。”林喻眼睛弯弯地说。
“还真有可能哎！不过这要是真的游戏指引，策划怕不是要被玩家疯狂问候了。说起来卡O空最近——”
远处传来的闷雷声拉回了林喻的思绪，刚想看看时间就听到了敲门的声音，一个莫名有些熟悉的声音问：“林女士，我现在可以进来吗？”
林喻站起身抚了抚衣角盯着门口道：“可以的，请进。”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推开了玻璃门，细细的链条下滑，露出了手腕内侧一个小小的黑点；林喻顺着看过去，宝蓝色的衬衫，长棕卷发，然后——
“林喻？”
窗外的闪电把林喻的脑子也闪得一片空白，她看着这张自己以为再也没机会见到的脸，脱口而出：“陆知言？好久不见，你和从前一样漂亮。”
陆知言一愣。
外面，酝酿许久的雨水从天幕倾泻而下，打在窗户上噼啪作响。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完了完了，谁家客户一张嘴就骚扰老板啊？”林喻慌乱地想着，“还是这么老套的话！用漂亮来形容陆知言太单薄了……不对这不是重点！快说点什么补救一下啊！”
“我……我不是有意这么轻浮，没想到你还记得我。”林喻下意识站得更直了，偷偷蹭了蹭手上的汗，“言外事务所是你开的啊，名字很合适——”一声惊雷打断了林喻的语无伦次。怎么就不早点响呢，林喻绝望地想。
陆知言笑了，一双狐狸眼扫过林喻无处安放的手，又回到眼睛，说：“我当然记得你了，林喻同学。别紧张，被你夸我很高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路上有点堵。”
“是我来早了，没等多久，没事的。”林喻摇了摇头，挪开视线，不敢看陆知言的眼睛。
“我们坐下说，”陆知言朝沙发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到对面的布艺椅坐下，“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小谢说预约的女士姓林，我都没敢想会是你。毕业之后你就留在了桉城吗？”
“我去海大读了个研究生，在那边工作了三年，三周前才搬回来。”林喻端起已经没什么温度的水喝了一口，试图平复自己激烈的心跳。“你呢？我记得你大四之后去留学了。”
“对，毕业之后我直接回国了，后来机会合适就开了这家事务所，想多了解一点和我们共存的这些能力，这几年就这么一直做了下来。”陆知言调整了一下坐姿，微微前倾，“林喻你今天是想要咨询什么呢？”
林喻看着陆知言，她忍不住想起了大学时候在图书馆低头看书的陆知言；想到了自己许多不能说出口的真话；想着哪怕只有一点可能至少也要问一问、试一试，她张开了嘴：
“我想要说谎。”林喻坚定地说，“因为我的能力是，只能说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