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上正在集体游戏,一女生跑岔了方向。球骨碌碌滚出边线时,十几个少年忽然一哄而上。起哄声像油锅里溅了水,噼里啪啦爆开来。不知谁先推了第一把,女生跌坐在滚烫的塑胶跑道上,马尾辫散开半截。
“都怪她!我们要输了!”
几人一拥而上,将那犯错的女孩推倒在地,笑着、叫着、闹着,一把夺过她的手机,像踢足球似的在人群中你一脚我一脚地传递。女生哭着想捡,手机却被一脚踢得更远。
“怎么啦?难不成手机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小秘密?”
“喂喂,快打开看看,说不定有她的自拍照哎!”哭声、笑声、起哄声,像一群在夏日里聒噪乱叫的知了,裹挟着汗味和骚动,成了一场明目张胆的羞辱大戏。
骆云影的手指颤了颤,然后屈了屈。
偏生这时候炸开一声"哐"的闷响——球没进筐,倒像块顽石砸在铁皮屋顶上,可噪音的始作俑者却全然不顾众人的目光。秦梧闯入那群霸凌者中间,将那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女孩子给扶了起来。
“哟,二班秦梧要当护花使者?我劝你少管我们的事,别到时候惹火上身还要怪我没警告过你。”霸凌者将那部手机高高举起,一甩手,手机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啪”一声摔在了球场另一头。
小鹊正蹲在双杠底下剥橘子,闻言也凑过来。她瞧着那群人把手机当毽子踢,忽然把橘瓣塞进嘴里嘟囔:“你看他们踢键子的脚法,比国足还臭呢。”
秦梧点点头,嫌弃道:“烂透了。”
少年冷冰冰地盯着领头人,低眉俯视:“给她道歉。”
他在气头上,裤腿突然被拽了拽,低头正对上小鹊晶亮的眼。女娃子冲他眨巴两下,贱兮兮说:"秦梧!你上周摔坏的手机修好没?"她边说边往沟边蹭,白鞋有意无意踩住手机边缘,“你可不知,现在学生仔摔手机都流行碎成八瓣,这叫...叫抽象艺术!”
“可不是,我那个碎得能当万花筒使。”猜到青梅又憋了一肚子坏水,他配合。
“不过有的人手机压根不值几个钱,摔碎了倒也不心疼。反正内容也不值钱嘛,最多几张修成‘蚂蚁腰大头贴’的自拍,还有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劣质滤镜。”
那女生张口欲反驳,小鹊却仰脸笑得甜:“怎么?你也想演抽象艺术?来呀,我拍照给你传论坛首页,题目我都想好了,就叫《校园霸凌者的自画像》,挂鬼畜区,肯定火~”
这话一出,周围看热闹的同学都憋不住地低声笑了起来。
秦梧补刀:“行了,你别再加火了,她都快冒烟了。”
“哦。”小鹊吸吸鼻子,“那我闭麦,等她哭了再接麦。”
被说得面热,再加上几个穿篮球队校服的高个子也过来了。那霸凌者撂下一句“你们给我等着瞧”便匆忙跑了。
“手机还好么?”秦梧几步回到刚才那女孩子的身边,伸手替她掸了掸肩膀上沾染到的泥灰,见人红着脸颊盯着他不说话,他又不解挑眉道,“难道已经坏了?”女孩子这才猛回神似的摇了摇头道,“还能打开的,就是屏幕碎了。”
小鹊在旁边举着碎屏手机比划:“别哭呀,哭了会眼睛肿的。你看这裂纹像不像星座图?这儿是猎户座,这儿是北斗星...”被霸凌的姑娘睫毛还湿着,倒噗嗤笑出个鼻涕泡,红着眼笑了下:“谢谢你们……”
话音未落,一女同学带着体育老师风风火火赶来,老师看了一眼地上的擦伤,叹了口气,说:“这群年轻人啊,就是不学好。走吧,先去医务室。”
等人被带走,女同学,米桔,一五一十地把事情交代清楚,“那女生啊,在校外结了个男朋友,混社会的,据说打过人。年纪轻轻的,谁不图个威风?她仗着有人撑腰,话越说越硬,手越伸越长。先是占座,再是收保护费,后来连早自习迟到都要别人替她圆。反正没人敢惹她。班主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师也不愿惹事。”
秦梧听着听着点点头,“哦,是听上去很想报警的程度了。”
但似乎有什么不对劲…他把目光转向了角落的一人。
这人名叫王艾君,近几天转来的。快三十度下戴着的厚围巾裹住半张脸,露出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能瞧见颈侧青蓝血管像叶脉延伸进毛线经纬。她整个人像株长在背阴处的蕨类植物,连呼吸都带着潮湿的霉味。
不说话,不交交朋友,孤僻极了。此刻的阳光洋洋打在她脸上——那唇角不知何时翘成了诡异的弧度,仿佛有人用鱼线提着皮肉往上吊。更骇人的是眼睛,活脱脱吃小孩的母夜叉。
他下意识去看小鹊,正撞见那双打翻的颜料罐似的眼仁儿。
女孩倚在窗框边嚼薄荷糖,玻璃糖纸在她指间折成小船,船尖儿正对着他鼻梁。左眼皮轻轻一掀,眉梢挑得老高。她腮帮子鼓起个小包,薄荷糖从左滚到右,眼风却热辣辣扫过来——分明是逮着耗子的猫儿等着邀功。
你也看见了吧?
果然,她蹭蹭蹭地挪到他身边,凑得很近,小声说:“秦梧,我查过了。”
“你又干什么了?”他压低声音,余光仍牢牢钉在王艾君身上。
“嘿,我早说她不对劲了吧。”小鹊小声地、轻轻地咬着话尾,像在讲什么地下情报,“她穿的校服你注意过没?”
“就那身破破旧旧的?”秦梧皱眉。
“对,就是那身。”她眨巴着眼,语气愈发神秘,“是我们学校十几年前的款式。虽然外形一样,但细节不同——现在校服都用三股线,她这是老式双股针脚。再看胸牌镀层,新校徽是激光雕刻,她这分明是腐蚀印的。”
秦梧偏头看她,“十几年前?”他问。
“嗯。”小鹊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去翻了旧年册的照片,找到几个角落特写,胸牌上那行字的位置和字体,都和她身上的一模一样。”
“所以你就来打搅我?”
“秦梧,”眼睁睁看着自己最高分被强制终结的骆云影深呼吸了一口。他说话时嘴角还噙着笑,眼尾却像结了霜。阳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他镜片上切出细密的金线,“你他妈的是不是不想活了,来,把头凑过来,我今天再特别教你个灭人技巧。”
“啊,别别别!”
骆云影的袖口微微颤动,露出半截青筋凸起的手腕。秦梧倒退半步,只是还没来得及跑,走廊里忽然传来谁的呼声,然后就是那句颇具挑衅意味的,“这么热的天,干嘛要戴围巾?搞特殊么?”
熟悉的声音吸引了秦梧的目光,他转身看向走廊,果然是之前那位霸凌人的大姐大,此刻她一边揪着王艾君的围巾,一边挑衅地看着秦梧。
暮色漫进教学楼时,有人整个身子探出窗外,校服后襟沾了满背墙灰。“妈呀,外头好多小混混,今晚放学了是不是要打群架!有好戏看咯!”汤嘉维嗓子吊得老高,“穿铆钉靴那个,是不是台球厅的黄毛?”梧桐树影里浮着七八点猩红,烟头明灭间,能瞧见铁链子缠在手腕上反光。
楼道本该空空荡荡,却不知什么时候,校门外头却聚了一群穿着古里古怪的少年,头发染得五颜六色,裤腿卷得不高不低,正站在门口说说笑笑,时不时发出几声刺耳的怪笑。
冰棍水渍在水泥地上洇出深浅不一的圆斑。穿堂风裹着汗味和橡皮屑,把看热闹的人群搅成稠密的浆。秦梧后背抵着瓷砖墙,凉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王艾君无声但惊恐地挣扎着。她嘴唇翕动,青紫的唇色让人想起腌过头的紫苏叶。
光把看客们的影子拉成细长的竹篾。骆云影目光掠过攒动的人头。那些瞳仁里泛着不属于文学作品里青春的美好,油腻得像菜市场案板上没刮净的肥膘。
记忆突然漏了个洞。
那年的教室,那年的课桌,漆面剥落处爬满歪扭字迹。“娘娘腔”“野种”…脏话,绰号,还有一些人连自己名字都不敢写出来的憋屈心思,全写在那张课桌上。粉笔灰混着血丝凝在木纹里。少年攥着橡皮擦得指节发白,忽然听见后排嗤笑:“这人也太好欺负了。”
他那时候想着:说不定,也许,还有人是站在他这边的?可哄笑声涨潮般漫过耳际,他抬头望去,见同学的面孔浮在暮色里,眼珠亮得像是蘸了唾沫的玻璃弹珠。
心沉下去,一寸一寸,像踩进了一口灌满黑泥的井。教室的角落仿佛真的涌出了什么东西,黑漆漆的,厚重,粘稠。它不声不响地漫过来,沿着课桌椅的缝隙,一点点吞掉光和空气。
“赶紧放手!”
秦梧的球鞋蹭过地面的声响,像石子投入深潭。骆云影回神时,那少年正欲冲出去。
可他没跑出两步,就被骆云影一把扯住了衣襟。
“你不好奇,她脖子底下的秘密吗?” 他微笑着,眉毛挑起来,语气轻飘飘的。
秦梧本想挣脱,没挣开。走廊那头人群忽然安静下来。
围巾在拉扯中松垮成麻花状,露出颈间一线苍白的皮肤,脖颈上盘踞着深紫色勒痕,像老树根须扎进瓷土里,又像是有人用蘸了墨的麻绳在她皮肉里腌了十年。
“简直就像上吊自杀的死人被从绳子上取下来一样……”
“好恐怖……你看她的嘴唇啊,干的都在流血了!”
空气里只剩下呼吸声,断断续续的,像是刚学会哭的小孩,不知该不该出声。
王艾君夺回围巾,胡乱地缠上脖子,头也不回地跑进洗手间。
“死的可真惨。”骆云影的声音在耳边倏然响起,把秦梧吓了一跳。想说‘王艾君还好好的站在这里别诅咒人家’,可偏生这人虚弱到连阳气都没有。
小鹊在骆云影后头站定时,暮色正爬上少年的肩头,校服布料被压出几道细褶,活像晾衣绳上皱巴巴的床单。
骆云影笔尖悬在草稿纸上,洇出个芝麻大的墨点——当然不是在做作业,这人只是烦躁地乱涂乱画。小鹊仰头看窗外火烧云,又低头看他。终于在骆云影不耐烦前,她才开口:"你最近是不是不太睡觉?"语气松垮。
钢笔尖"嗒"地戳透纸背。骆云影转头:"你是我妈?"话尾带着毛刺。
小鹊从裤兜摸出颗水果糖:"我妈骂人可比这狠。"她忽然倾身上前,鼻尖几乎蹭到对方,"你右眼底下青得能研墨,左边倒好些——昨晚往右翻身的?"
骆云影没搭理她,指节叩在课桌上,像是在忍。小鹊也不急,慢吞吞卸下书包搭扣,摸出个小布包。布角掀开时,露出一只被糯米包住的饭团,边角压得方方正正。
“这个是早上做的,本来想中午吃,结果忘了。你不吃也快坏了。”
骆云影的喉结动了动,钢笔在指间转出个生涩的弧。小鹊忽然把布包往前推了半寸:"再搁要馊了。"语气平淡得像递还橡皮,没有热情,也没有可怜。
骆云影盯着她的手,沉默片刻:“你什么时候也会带多一份?”
“我做事不讲逻辑,讲缘分。”小鹊笑了一下,又慢悠悠地补一句:“你今天刚好看着像缘分。”
“你他妈说什么屁话呢。”
放学的铃声打时,穿红裙的女生还在慢条斯理理书包。指甲油剥落的食指划开手机屏——一串未接来电像猩红的辣椒,挂在通知栏里发烫。
“耍老子好玩是吧?就TM会浪费老子时间,以后这种事情别找我了!”电话那头的脏话混着台球撞击声炸开。女生把手机拿远半寸,却只能委屈着语气应他骂得对。
石板路缝里钻出几茎野草,蹭着她的小腿肚发痒。拐进暗巷时,夕阳把她的影子揉成团扔在墙根。忽然那团黑影顶上冒出个尖。
“喂——”少年拖着懒洋洋的尾音。抬头望去,秦梧蹲在三米高的墙上。他校服袖口卷到手肘,小臂被夕阳镀成蜜色,“你不是说找人打我吗?为什么要那么怕我啊?”
“我是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不过有件事我还是想提醒你一下。”
“谁需要你的提醒啊,你不要以为……!”
“你需要。”秦梧忽然扬手,揉成团的纸划破凝滞的空气,正打中她眉心。纸团散开时露出里头黄符纸,朱砂画的咒文像蚯蚓爬。
“你想听正常的版本还是嘲讽的版本?”
“你少嚣张了,有本事你下来!” 女生发狠踹向符纸,气势汹汹。
“看来你是想听嘲讽版本的。我想告诉你的是,你要完蛋咯!” 秦梧竖起两根手指,影子斜斜切过女生涨红的脸。
“什……!”
“不过再友情附赠你一个正常版本的吧,”少年敛了笑意,“王艾君很危险,你最好把我给你的东西捡起来。”
随后秦梧起身拍拍裤腿灰,突然纵身跃下——女生尖叫卡在喉咙里。
当然她所不知的是,少年稳稳落在对面废品回收站的纸箱堆上。沾着鱼腥味的旧报纸被惊起,哗啦啦飞成一群灰鸽子。嗐,装个逼还怪不容易的。
女生盯着飘到脚边的符纸,朱砂在暮色里泛着铁锈红。她蹲下身时,忽然觉得后颈发凉,仿佛有人贴着耳根吹气。猛回头,只看见自己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脖颈处不像脑袋,倒像鼓起个瘤子似的包。
所以事态果然还是恶化了。
王艾君的事,说起来也不是新鲜的了。她本是一个极聪明的女孩,理应像一块玉,被慢慢雕琢着,直到哪天发出温润的光来。可惜人多的地方,风就杂。玉石一旦在风口里摆久了,总难保不沾尘埃。
因有人嫉妒心作祟,联合那些乌合之众,呈现了一出最经典的校园暴力戏码。最初是言语,再后来是桌子被翻了,是笔袋被割了,课间路过的胳膊被撞得青了。她没吭声,还是安静地做题,像什么也没发生。可就是这安静,反倒更让人不安。
这之后,便是绳索。
王艾君死后,事情也没闹大。校方说是意外,家属沉默,同学们收起了谈论的兴致——这世道,死了一个人,有时候还不如食堂涨价来得热闹。可有人开始生病,有人突然失足摔下楼梯,有人高烧不退,进了医院就没再回来。
在十几年后的现在,大抵是因为隔壁班正在发生同她一样的校园暴力事件,徘徊在学校里无法安息的灵魂因相同的怨气而苏醒,而那个成为下一个目标,那个抢了她围巾的无非是…
秦梧指挥被连番的灵异事件吓得够呛的女生,去后山埋葬王艾君的脑袋,自己则慢悠悠去了后山。
后山的野菊花开得泼辣,可偏生:“怎么会?她没有把头埋到这里吗?”接连而至的是不详的预感。
路灯把十字路口切成明暗两半。那个女生顶着双近乎挖土到近乎露出白骨的手,游荡在斑马线上,血珠顺着指尖滴落,在柏油路上绽成暗梅。
秦梧翻过护栏时,抬眼望见对街的骆云影,那人倚着梧桐树,月光顺着枝桠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