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裙发出短暂撕裂声,像无数个沈月棠在一起尖叫,下一秒被火舌般的阳气撕得干干净净。

    事情圆满解决!

    胶片找到了。

    “果然观者还不是全然没用嘛。”少年召集同伴们一同观看:

    【画面为8毫米老胶片质感,颗粒感重,色调泛黄,沈月棠穿着白裙坐在导演椅上,身影半虚,眼睛直勾勾看向镜头。】

    “你在看我吗?”

    “别眨眼。导演说镜头是真诚的,如果你眨了,就代表你在撒谎……我讨厌撒谎的人。”

    “你好,我是沈月棠。不是“那位猝死的女演员”,不是“剧组的倒霉蛋”。我是有名字的,你听好了——沈·月·棠。沈是沉溺的沈,棠是海棠的棠,不是糖——我不甜。”

    “那天我死的时候,我还在拍戏。他们喊了卡,但我没听见。导演喊“换人”,我心口就像被谁塞了个烫铁球。你见过人一边吐血一边演爱情戏吗?他们说我敬业,说我太入戏了。”

    “他们说,我死得刚刚好。可是——你知道吗?我没拿到那场戏的尾款。”

    “我把一颗牙磕在了道具楼梯上,那颗牙值三百块,是我妈给我镶的。你知道那场“落水惊魂”是冬天拍的吗?池子底下有钉子,我大腿上那条疤,他们修图都懒得修。”

    “我问制片能不能换一件干净的内衣,他说:‘穿白裙的角色,脏点才像可怜人。’”

    “他们说,‘你不是主角,能死在镜头里是你的荣幸。’于是我死了,笑着、带妆、在灯光下,像个被泡在福尔马林里的玻璃人偶。”

    “可我没有‘杀青’。没有谢幕,没有告别,没有掌声。只有一句:‘把她扯下去,别耽误下一场。’”

    “所以我回来了。“

    “那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演下去?”

    【画面终止,屏幕雪花闪烁,传来断断续续的胶片倒带声。】

    他们仨坐在断腿琴凳上,谁也没先开口。

    秦梧捏着半截糖画棍,木刺扎进指腹也浑然不觉;他有些沮丧:“……我想了想,其实那个女演员昨天不是演得很好,也不是特别漂亮,我说真的。可她倒下那瞬间,我脑子里就一直在想……是不是她知道自己会被抛弃,所以拼命抢镜。”

    没人接话。

    小鹊倚着裂了漆的琴身,表情淡漠。

    骆云影眼皮都没抬:“她知道自己会死?你以为她是灵媒还是预言家?那鬼不是延时的——她是临死前才被缠上的。”

    “可你不觉得奇怪吗?”秦梧盯着琴谱边角晕开的茶渍: “她倒下前的那个动作,她嘴巴张着,好像在说话——而且,她昨天一直在盯着小鹊看!就跟……跟在求她什么一样!”

    “就算是求,”骆云影啪地把剧本一合,冷淡地道,“求的也不是我们,是镜头。你懂吗?在这种地方,要么红,要么死。”

    “什么…”

    “潜规则、替身、试镜、退赛。”骆云影的语调像浇冷水,毫无温度,“娱乐圈里死个新人,根本不算新闻。你看不惯,是因为你还在当观众。观众总以为自己站在道德高地上,能看清人命的分量,可他们每个月都在追新的、捧新的,然后忘了名字、换脸、洗牌。”

    “你这么说,好像她死得该。”秦梧声音低了下来。见糖画棍上的饴糖早化成了琥珀色的泪,一滴一滴砸在琴凳腿的霉斑上,他赶忙拿纸巾去擦。

    “我没说该。我说的是—— 这行当最金贵的可不是人命。是胶片,是收视率,是投资方酒局上的谈资。”

    小鹊忽然笑了:“骆云影,你是不是也想出道啊?”

    “滚。”

    “我可以带你去见个导演。”她眼睛弯弯,没头没脑地说,“他以前拍过地下片子,会喜欢你这种‘反社会冷美人’。”

    “小鹊,别说了。”秦梧无奈,“我知道你嘴贫,可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小鹊歪头:“那你说,我该怎么做?去给她烧纸?去问鬼魂‘你怨不怨’?还是拿个铃铛跳大神?”

    秦梧看着她:“……我只是想弄明白,她死得是不是太轻了。”

    又来了,自己青梅那微妙的人外感。

    “嗯?”

    “她才十七……十八?也许从小就梦想着在镜头前成为主角,也许她练了五年的形体,三年的笑容,结果临了连个替补都不是。就因为‘身体不好’,就因为‘家里没人’。就算人死了,导演说一句‘与我们无关’,就可以继续拍。她就像一根烧完的香,被掸到地上。”

    小鹊没直接回话,她正认真拿鞋尖勾住垂落的蜘蛛丝,轻轻一扯,然后笑了:“那你想不想让她真的拍完那部电影?”

    她语气很轻很随意,“如果她生前拼命就是为了那几秒镜头,那我们不如帮她拍出来。”

    三人低头看剧本。那本剧本的最后一页正空着。没有台词,没有分镜,只有一行褪色的红字——

    “她缓缓走向光中,笑得像春天。”

    影棚的灯光“啪”地亮起时,骆云影刚好拎着反光板回来。他踹开挡道的朽木景片,没好气地吼了一句:“喂,谁把这块垃圾挡住灯了?”

    小鹊翘着腿坐在高脚凳上,高高在上地指挥:“辛苦啦小骆同志—— 你再往左一点,这光要柔得像灶上煨的米汤。”

    “你谁啊?童年女主都还没出场,你就当自己是影后了?”他靴尖碾碎只潮虫,显然十分嫌弃这拍摄条件。

    “今儿我身兼数职啦。”小鹊掰着手指,“是苦等兄长的小妹,是添戏的笔杆子,还是——”她忽然蹦下凳子,“这出戏最金贵的活道具!你说我是不是该多一点光?”

    “你要是再废话我就拿灯烤你。”骆云影冷冷地回,转头跟摄像确认:“打人物轮廓。你把她脑袋照出金边就行,别照出佛光。”

    “阿弥陀佛,”小鹊作揖,“我从今天起要净化这个剧组。”

    “你给我净化净化你嘴吧。” 秦梧从剧本堆里抬起头,“导演要的是‘天真未凿’,你倒好——”他扬了扬改得密密麻麻的台本,“活脱脱西太后垂帘听政。”

    "那我便演你儿时模样。"小鹊忽然凑近,鼻尖沾的浮粉在逆光里亮晶晶的,"功课顶好,嘴皮顶利,眼珠子转得滴溜溜快。"

    秦梧无奈地叹了口气:“行,你赢了,我不跟你比。”

    她得寸进尺:“那你待会要坐在摄像机旁边看我演。”

    “好好好,我坐。”秦梧拉过一个椅子,“你就差让我举灯打板了。”

    “骆影帝才干那种粗活,我是小公主。”

    拍摄正式开始时,全场安静得能听见灯管的嗡鸣。

    那一幕设定是:女主童年时在老家山坡上等哥哥放学归来。小鹊赤脚蹲在黄土垒的台阶上,断树枝在掌心晃成拨浪鼓。日头斜斜切过她发梢,将倔强的侧影投在斑驳的砖墙上,恍若旧年画里走出来的童女。

    “Cut——过了。” 场务们围上来递水擦汗,小鹊却蹦到灯架阴影里。骆云影正卸着反光板,锡箔面上忽地映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我像不像庙里偷灯油的小狐狸?”

    骆云影表情懒洋洋的,“你是小时候在寺庙里长大的?”

    “我是在补习班长大的。”小鹊笑,“不过我小时候也是等秦梧放学的。”

    秦梧站在几米外,隔着灯光和支架,看她笑着摆手、在灯海里转了一圈。

    夕照正巧穿过木格,在她周身镀了层金边。秦梧望着那渐渐消融在光晕里的轮廓,喉头忽然梗了团晒蔫的艾草。那是一种几乎宗教般的明亮,像一盏将熄的灯,最后一刻释放出的温暖。

    秦梧忽然有些说不出的难受。“小鹊。”他开口叫她。

    “嗯?”她回头。

    他揉了揉鼻子,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是道:“走吧,回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