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坐在门口相顾无言，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回头，是祝仁神色似有愉悦之意，徐徐朝两人走来。
“早上好，沈公子，徐公子。”祝仁道。
徐溪山回了句招呼，问：“你昨天睡在这里的吗？”
祝仁道：“我不需要睡觉，随意只是在椅子上坐着休息了一会儿。”
昨日他们一行人回来之后，卢杏就回了医馆，祝仁一直在给昏迷的沈明庭诊断身体状况，想到这里，徐溪山问：“他身体如何了？”
祝仁笑了笑，道：“出乎我意料的好。”
沈明庭突然出声道：“许......祝道长。”
“什么？”祝仁问道。
徐溪山还正待细听二人的对话，眼前的祝仁却忽然脸色一变，目光越过徐溪山，向外看去。
徐溪山顺着他的目光转身，将视线转至屋外，随即愣住了。
太阳之下，院子里站了一个面容陌生的中年男人，气度不凡，此刻身后除了几个侍从之外，还跟着徐溪山非常熟悉的一个面孔，沈柏。
身旁的沈明庭立刻站了起来，徐溪山只望了一眼，随即有些讶异，这是他头一次在沈明庭的脸上见到如此复杂的情绪。
下一秒，沈明庭就道：“父亲。”
这男的就是沈明庭那大名鼎鼎的爹？徐溪山眉头一挑，这样看过去五官似乎是真的有点像。他开始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地打量眼前的男人，或许是他审视的目光太过明显，很快，他就感觉自己被一双锐利的目光攫住，他抬头，发现沈璟竟然也在盯着他。
徐溪山自然地收回了目光，眼神一转，盯着旁边的花花草草去了。
“您......怎么来了？”沈明庭语气似乎有些小心翼翼。
“这一年来，忙于战事，鲜少有机会能来看你。明庭，你最近如何？”沈璟道，声音十分雄厚低沉，就算看不见他那张过分严肃的脸，也能从这个声音之中听出独属于上位者的一种压迫与沉稳。
“多谢父亲关心，孩儿近日身体甚佳。”沈明庭禀手回复道。
“我看似乎也是这样。”沈璟背着手，轻轻地点了点头，“听说，你昨日收了那只恶妖唐格？”
“并非孩儿一人所为。”沈明庭道，意有所指地望向了徐溪山与祝仁。
沈璟的目光轻轻从徐溪山身上掠过，落到了祝仁身上：“祝道长，有劳了。”
本该被称为“许大夫”的祝仁一哂，一语双关：“沈大人，您的消息真是灵通。”
“过奖。”沈璟淡淡道，“既然你已在府上，那便麻烦祝道长一回，可否顺便帮犬子查看一下恢复情况如何呢？”
“不用了。”祝仁道，“我已经帮沈公子查过了。”
沈璟微微颔首：“祝道长，如何呢？”
“灵力充沛，根骨稳定。”祝仁眉目含笑，似乎是非常真心实意地为沈明庭感到开心，“身体状态除了目前还尚不稳定，但已无大碍。只需好好修行，恢复从前的功力，指日可待。”
此言一出，全场皆是静默一瞬。似乎都在感慨沈明庭不愧是功底深厚基础极佳，只需短短几个月就能将完全被打碎的根骨修补回来。
而徐溪山饶是在这之前就对沈明庭的恢复速度有了大致的认知，但如今亲耳听到他已经恢复的消息，心中除了一开始的惊讶之外，似乎还有一丝微妙的喜悦，随后，便是一阵阵的，连他自己都有点读不懂的空白。
沈璟的脸上似乎挂上了一抹微笑，但此时站在他身后的沈柏，却是瞪大了眼睛。她的目光缓缓与徐溪山对上，在这转瞬即逝的眼神交汇之中，他们都读懂了一个事实——交易已经完成，徐溪山得走了。
这个念头涌上徐溪山心头的一瞬间，他瞬间明白了自己刚刚那阵有些茫然的心情是什么了。
他实在是有些不太愿意承认，并且有些讶异地发现，自己好像是在不舍。
沈明庭站在他的身侧，从刚才开始便一语不发，徐溪山正欲开口，但沈明庭已经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好一会儿。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没有了下文。
这一打断，徐溪山刚组织好的一些语言便落进了肚子里，他看着沈明庭如同黑曜石一般澄澈的眼睛，里面有些他读不太懂的情绪，他还没有来得及问清楚，沈璟的声音响起——
“既然如此，三日后，明庭你便回归到你原来的位置吧。”沈璟道，“其他人，也回到自己该回的地方去。”
最后一句话没有指示，但是徐溪山听懂了他的内涵。
从刚才开始，沈璟就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眼神没有任何情绪地直接从他身上跳过，摆明了是看选择直接忽视他。如今他说“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这种话，显然是在下逐客令了。
沈柏上前一步，犹豫地出声道：“父亲，这人......是他救了明庭，而且，他体质特殊，还有护髓......”
“放肆。”沈璟只是语气稀疏平常的一句话，然而沈柏闻言，瞬间单膝落地。
“这桩荒唐的戏码，你到底还要支使他们表演多久？”沈璟垂眼，看着沈柏。
那个每次见徐溪山总是挺立着身姿，傲然视物的沈柏此刻却毫无一丝张扬气势，半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看沈璟的眼睛，声音似乎在强压自己的颤抖：“......是，孩儿知错。”
“自行领罚。”沈璟道。
“......遵命。”
沈璟转过身，不再看身后的人一眼：“沈家，最不需要的就是外力的帮助，尤其是攀炎附势之人。”
就在他抬脚欲走之时，徐溪山突然打破了沉默。
“你说错了一件事。”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转移到他身上，徐溪山淡淡地扫了面前的沈家人一眼，笑了一下：“不是我死皮赖脸地进你们家，是你们沈家人死活不放我走，非得赖着我。”
“这位大叔，照你的说法，这件事情里，谁是不要脸的那一位？”
沈璟何时被人这么反驳过，他眯起了眼睛，眼神中没有明显的怒火，但却闪过了一丝危险的波澜，他微微抬手，玄色的护腕上闪过一抹光亮，这是一个进攻的信号——他想对徐溪山动手！
“父亲！”沈明庭开口叫住了他，声音染上了一丝焦急，竟是自己也没有反应过来，本能地朝徐溪山迈出一步，将徐溪山拉近。
“沈大人。”祝仁也走上前来，微微侧过了身，看似无意，实则挡在了二人面前。
沈璟摩挲了下拇指，半响，放下手，目光盯着徐溪山好一会儿，然后移开目光，转身道：“沈明庭，自行领罚。”
“是。”沈明庭道。
那眼神之中的警告意味实在是太过明显，徐溪山明白，自己这是不得不走，否则这个家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保住他。
跟随他的人群也一同走了出去，沈柏走在最后一个，在将离之际，远远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但这一眼十分短暂，快到徐溪山还没来得及确认，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庭院之中只剩下了沉默的三人。
是祝仁率先打破了安静：“徐公子，你是第一次跟沈大人接触吗？”
“是啊，怎么了？”
祝仁苦笑一下：“沈大人此人，睚眦必报，心狠手辣，最无法接受的就是被人忤逆，今天，你可算是触他霉头了。不过——”他话锋一转，“徐公子，不管你知不知道他是谁，能说出那样反驳的话，祝某实在是内心爽快啊。”
徐溪山被这话逗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满不在乎：“那又如何？反正我都要走了。谁叫他说话那么难听。”
话音一落，徐溪山难得的沉默了一下，然后他看向沈明庭，而沈明庭也在看着他。
他突然想起刚刚被打断的时候，自己要说什么了，但是此刻，他选择了先问一个其他的问题。
“沈明庭，你们家的惩罚，都会罚些什么？”
“戒尺。”
“那你......要挨多少下？”
“应该，一百。”
徐溪山倒吸一口凉气：“会很痛的。”
沈明庭点点头：“痛。”
这是沈明庭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说出自己的感受，以前，他要么是别别扭扭地不承认，要么就是不说话，今天，他却格外坦诚。
是因为自己要走了，所以对自己放开点吗？
徐溪山自从在医馆内工作之后，总会随身带一点药材，于是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药囊，道：“活血化瘀的，挨了打后拿去敷。”
三人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屋内，祝仁提出自己想在外面歇一会儿，于是这逼仄的室内只余他们二人。
徐溪山摸摸头道：“你的身体，真的差不多完全恢复了？”
沈明庭：“嗯。”
“哦......那我就先收拾东西了。”
沈明庭沉默地看着他在屋内忙碌起来。
在屋内转了半圈，徐溪山终于叹出了一口气，走到沈明庭面前，正视他，道：“你知道吗？昨天你咬我的时候，我吓死了。”
沈明庭似乎是没想到此刻他会提到那件事，他低下头，道：“对不......”
“你不用道歉，我也没怪你。”徐溪山笑了一下，“你昨天那神志不清的样子虽然很可怕，但是，我觉得你很努力地在控制不伤害我了，讲实话，有点动容。”
徐溪山认真道：“跟你认识这几个月，我虽然受了点皮肉之苦，但总体来讲，我还是很开心的。”
“咱俩现在，应该算是朋友了吧？”徐溪山问。
沈明庭一愣，徐溪山便说：“你之前说‘你不需要朋友’......”
沈明庭终于记起来了，很快摇摇头，坚定道：“算。”
“这就对了。”徐溪山道，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了，其实咱俩不能算完全的朋友。”
他这话锋一转，转得沈明庭措手不及，问：“你是什么意思？”
“你是我‘夫君’啊！”
说完这句话，徐溪山一阵哆嗦，但很快就笑出了声：“现在想起来，还真是荒谬。”
沈明庭听他不正经，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一定要走......你一定要今天走吗？”
徐溪山点点头，望向已开始攀升的太阳，道：“趁着天色尚早，我要去新的地方。”
徐溪山来的时候没带东西，走的时候，其实也没有东西能带走。
“不用送了。”沈明庭想送他一程，徐溪山摆摆手。
他两手空空，背着一个打着补丁的小包，嘴里还叼着一根草，跟着要一起离开的祝仁大步地往外走。
突然，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徐溪山闻声回头，来人是气喘吁吁向他跑来的明石。
他快步跑到徐溪山身边，交给他一个包裹，气喘吁吁道：“徐、徐公子，这是......嫁、嫁妆。”
“你怎么找到的？”徐溪山心头一喜，赶紧把那包裹接过拿在手里捏了捏。
在哪里找到的已经不重要了，徐溪山捏着那极有分量的包裹，根本没听清楚明石的后半句话。
明石一直将他们送到门外，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徐溪山转头向明石道别，却瞬间被扑了个满怀。
明石死命地抱着他的脖子，徐溪山半天没把他的头从自己的颈窝里拔/出来。很快，他就感觉到一阵湿润浸透了他的衣领，徐溪山沉默地停下了动作，把手放在明石背上拍了拍。
“徐大哥......”明石的声音有些模糊，这是他第一次听明石没有叫他“公子”。
“嗯。”徐溪山道，无法想象平时那个面无表情的木头脸明石哭起来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谢谢你。”明石道。
“没事的，我也没什么好谢的啊......”徐溪山笑了一下，安慰道。
明石终究还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心性，徐溪山拍着他肩膀安慰了好一会儿，他才止住了哭泣，还把自己的俸禄全往徐溪山手里塞，这可狠狠鞭策了徐溪山的良心，赶忙把钱还回去，然后拔腿跑了。
一路上，祝仁看完了全程，笑着对他说：“徐公子真是很受少年人的喜欢和信任呢。”
徐溪山“啊”了一声，很不可置信：“你说什么呢？”
“他们都愿意做徐公子的朋友。”
“哦。”徐溪山的疑虑被打消了，随即状似无奈道，“人格魅力就这么厉害，没办法。”
祝仁微微一笑，二人行至一岔路口，就此别过。
徐溪山扛起了包裹，迎着高悬于天的太阳，走上眼前这条延至远方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