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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酉戌之交,天色薄暮,余晖落在晋王府巍峨的飞檐反宇之上。

    日头才偏西,石灯就已亮起流萤般的微光。

    元衾水将自己收拾妥当,走出房门。

    她的住处稍偏,从这里走去映月堂大概需要一刻钟的脚程。

    晋王府是名副其实的皇亲贵胄,府内楼阁参差,金黄夕光下,几乎一步一景。

    大昌共七位亲王,其中晋王谢昀秋势力最盛,封地范围广阔,晋中地区百姓富庶。一般而言,各地亲王与当地官员大都势同水火,但晋王却凭借出色的协调能力与当地官员一直保持着相对和谐的关系。

    就连元衾水本身,她的生父就是前山西总督元微,当年与谢昀秋私下里是挚交好友,所以谢昀秋才能在元微不幸离世后收养她与哥哥。

    因她与王府没半点血缘关系,所以这些年完全称得上寄人篱下。她住处偏僻,又不爱张扬,故而许多时候,她都是王府内相对边缘的存在。

    但元衾水并不在意这种忽视,她对现状非常满足。

    同住一屋檐,大概一月能见谢浔八次。

    家宴时可一同用餐,经过数年观察,她已完全掌握谢浔的喜好。幸运的话,她甚至可以收集到谢浔用过的纸笔或锦帕等私物。

    而且因有个做京官且上进的兄长,每每兄长来信,谢浔都会例行询问她的近况,届时两人会有大约一盏茶的单独对话时间。

    元衾水的哥哥元青聿入京已十年了,这十年间只回来过一次,平日也不常给她写信,严格地保持着一年四封的频率。

    算起来,兄长的信应该又快到了。

    到时谢浔应该还会叫住她。

    会跟她说什么呢?

    元衾水大概可以猜到,无非也就那几句。

    在王府是否顺心?可需给元青聿回信?对他有什么要求可提?

    次次都是如此,看似周全实则敷衍,除了表面那些,绝不与她多谈任何东西。

    如果不是元青聿,谢浔大概根本不会注意到她。

    不过不重要,元衾水想着那短暂地对话,心情变得愉悦,脚步不由加快几分。

    抵达时映月堂时,此处人还不多。

    元衾水暗自怀着兴奋的心情寻了个下位坐下,等待着谢浔进来。

    她找的位置大有说法,这儿正靠房门,待会谢浔进来时必会经过她,幸运的话,谢浔没准还会在她身后停留片刻。

    那一瞬间两人间的距离将不会超过三寸。

    正整肃衣冠时,旁边挨了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低声与她骂道:

    “最看不惯他们俩个了!”

    元衾水:“嗯?”

    方胧撞撞她的手臂,示意她朝前面望去。

    元衾水平日不太关注府中除谢浔以外的人,好半天才认出那两名女子是谁。

    好像都是谢浔表妹。

    “她俩也太明显了,真当旁人看不出来?一门心思地往世子跟前凑,至于吗?这样传出去简直是败坏门风!”

    元衾水 :“……没那么严重吧。”

    “怎么不严重?对一个男人死缠烂打难道很光荣?她们品行有缺丢的是整个王府的脸,我瞧世子也就那——”

    说到这里,方胧大概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话太过冒失,顿了顿才转而道:“总之世子妃哪有那么好当的,做什么春秋大梦!”

    元衾水小声辩解:“也许没有目的,仅是倾心世子呢。”

    方胧向来脾性直率,喜恶分明,这般脾性太易得罪人,因此府中只有好脾气的元衾水与她关系尚可。

    方胧显然已把她知心好友,什么都跟元衾水说,闻言怒道:“满脑情情爱爱,更是愚蠢!”

    元衾水默不作声。

    “你说对不对?”

    元衾水只好小声道:“……对。”

    好在元衾水已打定主意这辈子不会表露心意,所以她与方胧的友谊完全可以延续。

    元衾水自认为是个极有原则且自制力了得的人。

    她对现状很满意,不管心中怎样澎湃,都至始至终都没动过一点去打扰谢浔的念头。

    她绝不允许自己给谢浔造成任何困扰。

    此项原则已被她严格遵守数年。

    房内人渐渐多了起来,声音也变得嘈杂。

    金色落日被蒙上一层鲜艳红色,颜色较之方才又暗淡几分。

    谢浔却迟迟没有过来。

    元衾水暗自思忖,虽贵为世子,但谢浔在这般类似场合却极少迟到,看来最近几日的确是忙碌。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元衾水听见自廊外传来的脚步声,才心有所感似的竖起耳朵。

    来得大抵有两三个人。

    脚步大多匆忙,应该是在小跑着跟随前方之人。嚣杂纷乱中有一道脚步格外沉稳,不疾不徐,每一声都是被元衾水牢记的步调规律。

    她呼吸放轻,脊背僵硬起来,耳边嗡嗡的,方胧还在不停跟她说话,但她已经听不清了。

    声音越来越近,原本嘈杂的厅堂忽而安静下来。

    所有的细节开始变得清晰,元衾水脖颈僵硬着,她看见前面不少人回首朝她的方向看过来,站起身意图行礼。

    元衾水没回头,但她知道是谢浔进来了。

    不足三寸的距离。

    她闻到一阵似有若无的冷香,携裹着轻缓的穿堂风慢条斯理地包裹她。

    元衾水仿如置身梦境,那阵淡香在她脑中不断放大,继而带着难言气势,穿云过月,破霜踏雪朝她呼啸而来。

    一道阴影笼罩住她。

    但仅仅停留了片刻,从她头顶自上而下传来一句快而低的声音:“诸位不必多礼。”

    元衾水耳廓发麻。

    也就短短一瞬,谢浔已阔步从她身边走过,元衾水盯着他的背影,男人身量极为修长,身形清寂,挺拔如竹。

    每次画完他,她都会盯着画像出神,未见他时觉得自己能画出他三分神韵,见了他方才意识到,她的画不及他本人万分之一。

    谢浔已走到最前方,转过身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庞。

    眉骨高挺,瞳孔颜色浅淡,下颌锋利,他身着一袭鸦青长袍,衬得他肤色冷白,给这张出挑的面庞平添几分压迫感。

    男人目光掠过众人,元衾水在他看过来时垂下眼眸,却又在他收回目光时重新看向他。

    “方才在忙,劳烦诸位久等了。”

    言罢不等众人寒暄恭维,便淡声吩咐:“师青,把寿礼拿过来。”

    “是。”

    阶下侍立的小厮弓腰应声,很快一件半人高的黄花梨木长匣被搬了过来。

    谢浔摆了下手,木匣被打开。

    里面是件被精心雕刻,流光映彻的乌木手杖,一看便价值不菲。

    虽说是以所有小辈的名字呈上,但也是谢浔命人准备,元衾水是今日才知寿礼是何物,老太妃腿脚不便,倒是适合。

    谢浔显然不欲在这种小事上耽误时间,给众人展示过寿礼后便没再多说什么,直接招许管事过来,进入了正题。

    托盘内十几根一模一样的竹管并排而立。

    “请殿下挑出一副。”

    元衾水忍不住扬起脖颈看过去。

    她完全看不出来自己的寿词被装在哪个管子里,虽然已经认定自己是个倒霉的人,但是真到了此刻她还是生出一丝幻想。

    万一她与谢浔就是有点缘分呢?

    怀着这样的想法,元衾水禁不住紧张了起来。

    而作为当事人的谢浔显然不觉得这种走过场的事有什么郑重可言,许管事刚说完,他就没什么犹豫地直接抬手随便从最边上抽了一根。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停驻在那根小小的木管上,说是不重要,但能被挑中总是件好事,人们天生对未知的事情保持着好奇。

    漆亮的木管被他握在手中,男人拇指向上一挑,木管盖子就被顶开,修长手指探进去,勾出一张泛黄竹纸。

    竹纸。

    元衾水眼瞳微微放大,许管事说过用竹纸没几个人。

    也就是说这极有可能……

    谢浔退后一步,他身旁笔墨早已备齐。

    男人垂着眼眸,卷曲弯折的纸张被缓缓打开,他垂着眼眸,声音是一惯的平缓疏冷,边动作边静静陈述:“祖母身子弱,平日不能见风,各位的心意——”

    声音到此,轻滞一瞬。

    原本寂静无波的目光微凝,片刻后从这张纸上移开,谢浔缓慢抬眼,一双冷浸浸的双眸看向台下众人。

    堂下众人大抵也不知他为何突兀停下,一个两个都露出疑惑神色来。

    气氛莫名有些僵硬。

    轻风吹动纸张边角,原本该写着祝寿词的竹纸之上,赫然是一副画。

    墨笔勾勒出一个男子赤裸的躯体。

    刻画精细的下半张脸,腕骨一点殷红。

    而此刻正拿着纸张的那只手,腕骨亦恰有一颗红痣。

    场面竟有几分荒诞。

    指尖碾紧薄纸,谢浔无声扫视堂下正盯着他的每一个人。

    晋南地区紧挨边境,茶马走私近年来越发严重,晋王府往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底下人私吞茶马税款太过严重,已经引起朝廷重视,谢浔这几日便在集中处理这一事宜,根本无暇分神老太妃寿宴。

    所以眼下所有,都是王府管家安排。

    一切从简,步骤能省则省。

    抽选寿词,不过一件按部就班只需他出面就好的小事。

    然而就这么一件小事,居然能出现这种意外。

    胆大轻浮,拙劣到可笑。

    他大概知道有不少人对他有诸如爱慕等类似的情绪,但眼下这次,相比于表露欲望,他更认为这是一种色.情且露骨的挑衅。

    堂下仰起的面庞神色各异,却无一异常。

    “殿下?”

    师青站在谢浔前方一侧,以为是出了什么岔子,躬身走近了一步。

    但在目光触及那张纸之前,谢浔手腕一低,纸张被他攥在掌中。

    “无事,继续。”

    谢浔声音不见什么起伏,只是眼尾带几分冰冷。

    师青闻言虽心有疑惑,但还是应了一声,退到一旁去。

    元衾水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她方才分明看见谢浔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悦。

    这个男人当然并不好惹,他的礼节浮于表面,本质是个清冷傲慢的人,但是却鲜少真的在众人前表露怒火,毕竟他不在多余的人面前浪费情绪。

    难道是纸上字不好看惹他生气?

    不太可能吧。

    总不至于有人那么胆大在纸上做了什么手脚吧?元衾水实在想不通,又开始转而祈祷那张纸不是她的,不管是因为什么,她都不想惹谢浔不悦。

    谢浔握着那张挑衅的画,垂眸,援笔伸纸。

    众目睽睽下,他面无表情写出两句词来。

    侍从在谢浔落笔后,将纸张拿起展示给众人。

    鹤舞松涛,争明秋月。

    元衾水看了一眼,默默收回目光。

    看来果真没什么缘分,但幸好不是她惹谢浔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