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兽殿的走廊幽深，墙壁上镶嵌的幻能灯发出微弱的光，映照出卢西恩略显疲惫的身影。
“卢西恩大人，殿主在实验室等您。”
看着浑身笼罩在迷雾铠中的昔日同僚向他行礼，卢西恩心情并没有轻松几分。
虽然看不清脸和身形，但他能判断出来眼前的人是碧琪——无他，太熟悉了。
就像他第一次看到实验室监控就确定那个人是松白月一样。
碧琪比他更晚加入幻兽殿，从前整天跟在他身后，就算穿上迷雾铠执行任务的时候，也没有和他这样生分过。
他点头，心中隐隐不安。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实验室门前，门自动滑开，冷冽的空气和刺眼的照明光线扑面而来。
芙萝拉背影冷漠而遥远，她正站在中央的全息投影前，反复查看一段监控录像。
画面中，一个笼罩在迷雾铠里的身影正在偷换试剂瓶，动作迅速而隐蔽。
“还是没有头绪吗？”卢西恩低声问道。
芙萝拉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盯着投影，语气淡漠：“先说说你的任务吧。”
卢西恩心头微微一紧，当即跪下行礼：“发来通讯请求的人没有终端，身份文件又被损毁，我采集了他的基因信息对比了公民信息库，发现这个人在十年前的记录里叫赛纶·汉斯，曾经在总部做过会议记录员。”
芙萝拉终于转过身来，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接着说。”
“据他交代，在……皎月森林，他发现一群学生，契约了一只幽冥角蟒。”
“学生？”芙萝拉意识到了什么，神情逐渐冰冷，“哪里的学生？”
卢西恩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垂下头深呼吸，这段时间内去皎月森林试练的学院并不多，一一排查监控迟早都会查到松白月的头上，但一一排查总好过现在全盘托出，也许……能为他争取一点时间。
“属下无能，目前还不清楚。赛纶·汉斯说他只是守林人，并不了解学生的具体情况。”
“嗤。”
冰冷的实验室空气中，芙萝拉发出的一声嗤笑让卢西恩战栗。
她缓步走近他，指尖一路从他的眼角，脸颊，来到他的下巴：“卢西恩，你让我很失望。”
血色的丝线无声地从芙萝拉的指尖钻出，爬上了卢西恩的脖子，细小的尖刺刺入他的皮肤，鲜血染上丝线，更增一抹艳色。
卢西恩脸色苍白，咬紧牙关，闭上双眼不看芙萝拉。
他的沉默让芙萝拉的怒火更盛，但她越是生气，就笑得越是张扬：“小狗不听话，要再教一教。”
芙萝拉的瞳孔泛起血色，注视着丝线在卢西恩脖颈上蜿蜒着绞紧。细密的尖刺精准地避开了致命的血管， “睁眼。”她用指尖勾紧一根丝线，“看看你自己是怎么为别人赌上性命的。”
生理性泪水模糊了卢西恩的双眼。恍惚间他看见二十年前的雨夜，芙萝拉把重伤的他从一众训练生里拖出来，那时候缠在她腕间的也是这缕猩红。
当时她还没有坐上那个孤高的位置，那个位置上还坐着他的叔叔。她的手握着他的手，回头和高处的叔叔说话，语气里甚至可以说带着一丝讨好：“这孩子不错，我想让他以后就跟着我。”
那天之后，他终于脱离了残酷的训练生项目，成为了影卫的后备力量。
泪水滚落在她的手心，丝线突然松脱了一寸。
她叹息：“小狗学聪明了，会用苦肉计了。”
转身离开实验室，门滑开，碧琪已经等在门外。
“传令给九号，让他回殿内述职。就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与他商议。”
……………………
这个点的食堂几乎爆满，巨大的大厅里几乎已经没有走路的空间。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着最近的比赛和八卦。贝儿靠着她标志性的兰大小姐专属紫发，努力地抢了个靠窗的位置，这才坐下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好整以暇地等凛音买饭回来。
“我拿了两份米稀，防止你吃不惯合成肉。”
凛音端着餐盘过来，大落落地往桌上一放，“当然了，米稀里也不是什么好米，但至少不是合成的。”
“谢谢。”贝儿接过一杯，表示领情。
今天来得晚，小笼包又售空了，凛音无奈地买了两块煎豆腐，虽然是素的，但也算是蛋白质吧。
没人给拉开座位，凛音认命地自己动手。刚一口咬下去，突然想起来在宿舍楼前没结束的话题，“你刚才说我们学校的生源很差？”
“别告诉我你不这样认为。”
贝儿双手捧杯，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口米稀，“荆棘花的生源可以说是一届比一届惨。武斗系就不用说了，奖学金成捆发，招进来的还是……额，一般。”贝儿看了一眼隔壁座位，见到了几张刚刚在她面前打金刚功的熟悉面孔，于是咽下了差一点说出口的“垃圾”二字，“就连幻兽系也很一般啊，整个学校的学生连地级幻兽都没几只。”
“其他学校的学生难道能地级幻兽成群吗？”凛音好奇道，自从经历过狂化铁锈蜈蚣后，凛音十分不敢小觑地级幻兽。
“那倒不至于，但荆棘花对标的也不是普通学院耶。”贝儿语带怀念，“你知道荆棘花最早的校长也是兰氏第一任家主的至交吗？那会儿幻兽殿都还不成气候，荆棘花就是当之无愧的联邦第一学院。”
“第一学院？”这确实踩中了图书管理员·知识小百科·凛音的知识盲区，“图书馆的校史记录没写这一段。”
“因为……武斗没落了嘛。”贝儿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最早的荆棘花可是拒绝开设幻兽系的……后来迫于各种压力，变成了幻兽学院。虽然作为兰氏的人，这样说好像有点自视甚高，但是实际上如果不是我们始终和荆棘花关系密切，以学院现在的实际实力，只怕连天梯赛海选都不能免除。”
“我们现在能免除海选？”
“你不知道吗？幻兽学院有四大和八小，我们现在算是八小，还有幻兽殿自己的队伍，一共十三支队伍是直接进入正式比赛的。”
凛音挠头，她确实对比赛细节没太关注。
所以贝儿说的这些，对她来说都是全新的知识。
“你之前说的十大高手……”问都问了，干脆问个明白。
“喔，这个你不知道也很正常，因为是武斗协会评的。虽然我觉得他们的评价很中肯很公允啦，但是武斗毕竟没落了嘛……他们的月刊都没几个人订，知道这个的人就更少了。”
关于“武斗没落了”这个话题，贝儿似乎永远有说不完的话。
“那具体都有谁？”因为无极真气的关系，凛音对武斗还是很有好感的。
“十大高手会综合一个人的身体素质，武斗技巧，幻兽强度，还有影响力来评定。所以……”贝儿给了凛音一个“你懂吧”的眼神，“尽管组织层面是竞争关系，但幻兽殿历任殿主都在十大高手之列。”
凛音很快把煎豆腐吃完了，开始专心地解决米稀。
“咳咳……”贝儿略显心虚地清了清嗓子，“好吧，其实除了我姥姥和幻兽殿殿主，其他人我也不是很清楚具体有谁。”
——武斗月刊那种东西虽然每个月都会往她家送，但她也很少看的啦。
“不过，关于幻兽殿殿主，有个八卦我可以告诉你。”贝儿说着放低了声音，“幻兽殿是弗若斯特家族创立的，以往的殿主都是弗若斯特的家主兼任。不过这一任殿主……”
贝儿干脆坐到凛音同侧，凑到她耳边，“是上一任殿主的情妇。”
“哈？”凛音一口米稀差点喷了三米，所幸贝儿现在没坐在她对面。
她转过头看贝儿，贝儿肯定地对着她点头，“你没听错。上一任殿主虽然并没有结婚，但在贵族圈，得不到承认的男女关系就只能是情夫或者情妇。”
“那她打架是不是特别厉害？”凛音不评价别的，下意识觉得这是个励志的故事，“所以上一任殿主退位让贤了？”
“官方消息确实如你所说……但事实上怎么可能呢？”贝儿优雅地用食堂发的餐巾掖了掖嘴角，“人怎么可能放弃已经在手里的权力，别说是让位给没有血缘关系的情妇了，就是自己的孩子也不行啊。”
“所以，他们没有孩子？”如果有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应该也轮不到“情妇”继位吧。
“据说有过。但后来，孩子失踪了。”贝儿拧着眉毛，“这些消息虽然在上层圈子里不是秘密，但和幻兽殿拧成一股绳的家伙们都觉得不光彩，所以都捂住了不往外说。”
“这样啊。”凛音若有所思，她对幻兽殿没有任何好感，但这个素未谋面的殿主引发了她的好奇，“那她除了打架厉害以外，肯定还有别的不凡之处。”
“我建议你别太欣赏她，她跟咱们可不是一路人。”贝儿满脸不赞同，“兰氏和幻兽殿不能说势如水火，但也可以算泾渭分明吧——你收了我的书，就是我们的人了。”
凛音挑眉，从怀里掏书出来，作势要还给她。
“好好好行行行，我错啦，我不该这么说。”贝儿一秒投降，“撇开这个不说，你刚才不是奇怪荆棘花为什么没落吗……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那就是因为荆棘花原来是武斗学院呀！武斗的历史那是可以追溯到……大几千年前的，幻兽才被研究出来多久呀。”
贝儿语气里溢满骄傲，“第一代院长和莞然阿姨一样硬气，坚持了很久，在所有武斗学院都顶不住压力改头换面成幻兽学院的情况下，连幻兽系都不肯设立。”
“所以就被打压了？”
“肯定啊。”
和智力正常的人交流起来就是畅快，贝儿越说越认真，“你有无极真气，应该比我的体会还要深，幻兽这样的外力再强，也很难超越真气之类的内源性能力。幻兽殿他们努力了上百年，也没研究出能和真气抗衡的东西来。”
“但是真气的门槛很高吧。”凛音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贝儿这样煊赫的武斗世家，真气的传承居然都断代了。
贝儿撇撇嘴，“是啦。没有真气的话，同样天赋的两个人，练武斗的通常很难打过养幻兽的，武斗的群众基础慢慢就消失了。再加上幻兽产业链的利润太高，大小家族基本上慢慢都加入了链条靠它吃饭，上层慢慢也都叛变了……然后就慢慢变成这样啦。”
凛音若有所思，“这只能说……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流行的产物吧。”
她从有意识起就已经在孤儿院了。辗转了好几家，才安稳地在那一家有护工、有老师，有足够的食物和热水澡的孤儿院长大。
可惜，院长只是普通富商，她十八岁的时候，工厂被幻兽殿强行以“生产噪音过大，涉嫌虐待幻兽”之类十分可笑的罪名关停了，凛音一夜之间流离失所，又因为精神稳定指数过低，没有工作岗位接受她，差一点陷入绝境。
她，以及她身边的人，都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受过幻兽殿的伤害。
但她明白，这不是幻兽殿一方之恶，不是幻兽时代之恶。从前武斗盛行的时代，也许就是兰氏在做幻兽殿现在做的事情，她们平民的处境大约也不会强到哪里去。
她的确总是下意识地想突破生活的枷锁，但兰氏手里捧着的，不只是钥匙，还有另一把枷锁。也许更轻，也许她会有机会把它转嫁到别人身上，但她注定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无极真气她可以学，但如果想用无极真气把她绑上某个势力的战车，那还是算了。
“那……撇开这些，就说他们的行事风格，我们也很看不上。”贝儿发现了，凛音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讨厌幻兽殿，于是切换了靶子。
但是，好奇怪啊——她可是知名持证精神病，被那个超低的精神稳定指数害得找不了正经工作，差点上不了学，她怎么不恨幻兽殿呢？
……等等。
凛音她，不知道这一切和幻兽殿有关啊。
贝儿懊恼地拍了下脑袋。
可是，可是，这涉及到整个贵族阶级的利益，要不要告诉她呢……
不行，以凛音的个性，一定会把真相告知每一个她能接触到的人。到时候她雷安娜贝儿就会被迫站到所有贵族的对立面去，现在的兰氏已经没有这样的实力了……
“比如呢？”凛音拿起餐巾纸擦了下嘴，兴致缺缺，只是礼貌性地把天往下聊。
“比如……他们的守卫里有一支‘影卫’，整天藏头露尾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贝儿摇着扇子，掩饰自己的走神，“别看我们学院现在又偏又小，作为老牌刺头学院，影卫可是不会放过我们的，说不定我们身边就有……”
话说到一半，贝儿突然睁大了眼睛，看向了凛音身边的走道。凛音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松白月捧着一个竹笼，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们桌边。
他穿着和凛音同色的制服，银发微微遮住眼睛，在极为喧闹的背景里，沉静得像一棵树，或者一片月光。
竹笼里飘出阵阵香气，他轻轻揭开盖子，“比食堂的更好吃，你尝尝。”
隔着氤氲的蒸汽，他整个人都显得有些不真实，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