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窃春 > 第 1 章
    春时,惊蛰才过,雍都落了场大雨。

    骤雨初歇,林间的土搅进雨水,经车轮一滚,湿泥便翻腾起来。

    日光穿林,小路上,车队缓缓前行。

    行在最前的马车装潢精致,窗子推开,车帘被风掀起一角。

    絮絮的声音自窗中传出。

    “西延不比南楚,虽说是联姻,但殿下顶着六殿下的名号,务要谨言慎行……”

    马车内,妇人喋喋不休,全然不顾对面的少女作何反应。

    轻丝面纱遮住了少女的小半张脸,她静静地垂着眼,睫羽低敛,神色被掩在面纱下,看不清楚。

    日光透过车帘的罅隙穿入,落在她的衣袖,她探出手来,接住一缕光亮。

    光影灵巧浮跃,将那截莹白如玉的指尖映得透明。

    “殿下与南楚荣辱相生,如今到了雍都,言行举止都应当注意分寸,遇事三思而行……”

    妇人仍嘱咐着,听到雍都二字时,少女终于抬起眼。

    她的睫羽微微颤动,眼里含了骤雨初霁的一点光,刘姑姑望着她的眼睛,到嘴边的话无意识顿了顿。

    饶是入宫多年,见惯了宫里万千姿容的贵人娘娘,刘姑姑也不得不承认,虞饶这幅面容生得实在惹人注目。

    尤其是那双盈盈若水的眼睛。

    “殿下这是怎么了?”侍女青言留意到虞饶微红的眼眶,忙帮着劝道,“刘姑姑,您就少说些罢。莫说殿下,便是奴这样惯来说东忘西的人,听了千百遍同样的话,如今也要倒背如流了。”

    刘姑姑抬起下巴呵斥:“你这丫头……”

    “姑姑。”眼瞧刘姑姑再次念叨起来,虞饶忙出言拦了一拦,“姑姑教诲,虞饶都明白,我只是……从未离开过南楚,离得越远,心里就越念着。”

    她的眼里透着连日赶路的疲惫,言辞中尽是远走他乡的愁思,挺直着脊背,单薄地坐在那里,吐息轻而柔软。

    自幼生在玉砌雕栏的皇城里,又有一副细腻多情的性子,这般温柔乖顺的姑娘,或许后半生都要在这个万里之外的他乡度过,也实在可怜。

    刘姑姑看着她,心头无端生起怜惜,抿了抿唇,总算没继续说下去。

    虞饶放开掌心里的光,拂落车帘。

    正如青言所说,一路走来,刘姑姑的嘱咐一刻也不曾停歇,颠来倒去地听,她的耳朵都要被磨起茧子。

    幸而刘姑姑的性子还算和善,她每每阻拦总能奏效。

    她三言两语,同样惹得青言满眼心疼,握住她的手:“奴会陪着殿下的。”

    虞饶点点头,应和着她说的话,思绪却已飘到外面去。

    西延的皇城近在咫尺,不管前路如何,眼下这样的颠簸日子总算要结束了。

    此次与西延联姻,这一程路她们从冬日走到春日,已走了近四月之久。

    去岁秋时,南楚在燕山一战中兵败,连失两员大将,丢了燕山三城。

    皇上日渐昏聩,朝野势力分散林立各怀心思,内政不稳,外临强敌,南楚今非昔比,情势不容乐观。

    朝臣多番上奏,提议再次求助盟国西延,送公主前来联姻。

    两国商谈时所定,本该来雍都,与西延太子联姻的,是南楚皇室的六殿下,娴妃之女,长仪公主虞冉。

    但临行前一月,虞冉忽而染疾,经御医诊治,若等其痊愈,短则三月,长则半载。

    春时又至,边地战事迫在眉睫,联姻事宜耽误不得,这桩山遥水远的差事便落在了与虞冉年岁相同的虞饶身上。

    虞饶的母亲本是娴妃身边的侍女,当年意外承宠有孕,后在虞饶七岁时过世。

    生母身份低微,不得皇上喜爱的缘故,虞饶自生时未过玉牒,宫中人虽碍于娴妃的面子以殿下称呼,却都知虞饶的身份未足为道,并不将她放在眼中。

    她的名姓不在玉牒上,自然也不会有封号,只因此次联姻,不得不顶了虞冉的封号。

    幸而文书只写明封号,而虞冉长年身居宫中,世人大多只识长仪公主这一封号不知其名,更不知其是何样貌。

    南楚势微,日渐衰落,早已不是六年前能与西延分庭抗礼的模样,联姻不过权宜之计,虞饶对自己的处境心如明镜。

    若有朝一日南楚没落,她便彻底成了飘零的浮萍,生死都被掌控在他人手中。

    临近雍都,马车在城郊被拦停了。

    虞饶回过神。

    外头传来一道声音:“臣,赵梧,参见长仪公主,公主千岁。”

    青言推开车门。

    腰配长刀的侍卫立在车下,朝虞饶行了个礼,递上使节令:“入城的马车需在此接受盘查,请殿下在车下稍待。”

    虞饶垂眼看着他:“还未见城门,为何在此处盘查?”

    少女的声音细而柔,宛若春雪中浮流的溪水,沁下来,流淌在挂着薄霜的早春里。

    赵梧抬首,恍了一瞬神色。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很快垂首,应道:“回殿下,臣只是奉命行事。”

    虞饶不欲为难他,递回使节令,走下马车。

    青言跟上她,将披风覆在她肩头:“殿下,风有些凉。”

    虞饶拢着披风,环顾周遭。

    尚在郊野,脚下是葳蕤草木,迎面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是西延使节所乘。

    双方已经会面,对面的马车却纹丝不动,车中人并不打算出面相迎。

    虞饶端详着紧闭的车门,眉头微皱。

    南楚势弱,却还不到任人欺凌的地步,西延使节举动傲慢,显然没将她们放在眼里。

    青言察言观色,先一步替她开口:“不知西延的使节这是什么做派?”

    马车旁的侍从低垂着头颅,对面依旧悄然无声。

    青言神色微变,继续讽道:“请我们殿下在外等候,却不愿坦诚相迎,这便是西延的待客之道?”

    “青言。”敲打够了,虞饶出言制止。

    对面也终于有了动静。

    马车中的人仍不露面,只车窗微动,自窗侧探出一只指骨修长的手来。

    赵梧见状,忙跑上前。

    那人拢着车帘一角,低声言语,叫人听不清楚。

    一语终了,赵梧再次看向虞饶,神色犹豫。

    他走来,咬咬牙才道:“殿下,我们主子说,请殿下移步,乘西延的马车入城。”

    虞饶向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马车简陋,毫不起眼,隐在一众侍卫中,像是运送物件的车辆。

    行事如此无礼,也难怪赵梧有口难言。

    青言更加不平,忿忿道:“好大的胆子,我们殿下万金之躯,也是你们能肆意摆布的?”

    赵梧无言以对,登时屈膝,跪地请罪。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

    “无妨,既已来此,悉听尊便就是了。”眼见赵梧的头都要埋进土里,虞饶终于开口,替他解围。

    她望向远处轻动的车帘,“不过,还要请大人带路,我同你们主子有几句话要说。”

    赵梧神色感激,恭敬引路。

    虞饶走到马车一侧。

    车窗半开着,那人的手还搭在窗沿,骨节分明的指微曲,上面挂了只素净的白玉戒。

    他似乎早有预料,不等赵梧开口便动了动手指,示意他退下。

    赵梧躬身退后。

    指节上的玉戒泛着莹润的光,虞饶的视线在那只漂亮的手上停了一瞬,踮起脚,径直拂开了车帘。

    车窗摆动的吱嘎声响起,少年人正安安稳稳地坐在帘后,他侧首,目光触及虞饶的眉眼,冷淡而平静。

    虞饶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对上那双清寒若霜雪的眼睛,恍惚了一瞬。

    早春的山风拂过少年的鬓发,他眉头微挑,抬了抬手腕。

    掌心一凉,是他拨开她的手指。

    虞饶猛然松开手。

    车帘重新落下,带动窗框撞在侧壁,发出一声震颤。

    微风拂过面上的轻纱,虞饶心头余震不止。

    她缓行两步,才回首,问:“还请问赵大人,来迎我们的是什么人?”

    “回殿下,是我们的九殿下,太子殿下事务在身未能及时赶回雍都,陛下这才命九殿下代其前来。”赵梧忙应,又压低声音道,“九殿下他……才回到雍都不多时,还不大适应西延的礼节,有不周之处,请殿下勿要见怪。”

    赵梧的解释尽善尽美,虞饶点了点头。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赵梧以为她心中仍存不满,也不敢多言,忙扶她上了马车。

    马车内里与外在一样简陋,座上连软垫也无,虞饶抚着冷硬的木板,久久没能回过神。

    她没有看错,当真是他。

    传言不假,这毫无音讯的一年里,他果真回到了西延。

    马车调转方向,虞饶掀开车帘,正巧见那辆富丽堂皇的马车自旁而过。

    青言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殿下,原来他就是西延的九殿下……我进宫前听过民间所言,这位九殿下半年前自南楚逃走,回到雍都,才一回来便接手了西延皇帝手下的苍鸾卫,在雍都有好大的权利。听说他性子乖张,手段狠厉残暴,今日一看这副模样,果真不是个好相与的。”

    虞饶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仍落在那辆马车上。

    马车颠簸,帘帐掀动,依稀能看到他滚了金丝绣线的衣袖。

    眼下分明是属于西延的早春,虞饶看着被风拂乱的帘帐,却好似回到了一年之前的南楚。

    一年前,他们在南楚的行宫见过一面。

    彼时正逢春祭,南楚与燕国在淮水交手,南楚败势已显。

    朝臣中有人提议向西延求援,请西延出兵相助。

    以身在南楚的西延质子交换。

    天幕黑沉,少年的影子与夜风一同掠入,拂开帷幔,拂乱她绕在肩头的青丝。

    虞饶陷在他的怀里,手指与他的交缠在一起。

    少年的手修长漂亮,指腹带着因常年习武烙下的薄茧,昏黄的烛火下,他一寸寸掠过,会留下一片绵延的灼热。

    起伏错落,总让她咬紧齿关,难忍战栗。

    两个人依偎着,彼此的体温总是热的,可虞饶的嗓音却偏冷,像春夜里未消的雪:“这些时日,你一直在躲我。”

    “嗯。”他的声音落在发顶,简短一声,仿佛事不关己。

    虞饶不满他的回答,嗓音微冷,有了质问的意味:“听说他们要拿你换援兵呢,宁晚,你是不是很想离开?”

    宁晚却不回答,指节自她的手中抽出,反问她:“我是否离开,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他前几日才拂了他们之间的约定,让她空等半日,此后又一连多日避着她走,连她送去的手信也原封不动地退回,虞饶心里本就窝着一团火气。

    如今听他这样说,她胸腔里更堵得发闷。

    “你这样问,是忘了曾答应过我什么?”她沉了沉眸色,扯住他的衣襟。

    两相接触的目光好似在无声地对峙,虞饶收紧指节,触到他掩在衣下的银坠。

    沉默良久,她放开被揉皱的衣襟,抬眼,满是轻佻道:“当然,我再如何找,也难找到如你一样合我心意的……”

    话没来得及说完,单薄的肩骨被他的手钳住,骤然翻转。

    宁晚俯下身,手指掐在她的颊侧,一反常态地掰过她的脸,亲吻她。

    带着薄茧的指腹顺着她的脸颊摩挲,钳住她的呼吸,柔软的触感辗转在唇畔,没能说完的半截话被堵回唇齿。

    虞饶说不出话,喘不过气,想要抬手推他,却反被捉住了手腕。

    双手被缚住,滚烫的掌心与指腹将她的话语融化作厮磨间遗落的泪水,腰身一紧,他吻掉她的眼泪,带她翻滚进那片漫天卷地的海浪里。

    窗外鸣起一声春雷,亘悬在天的白练照亮楼阁台榭。

    他们太过熟悉彼此,春雨洒落,肆意席卷,打在纵横交错的叶脉。

    很轻的噬咬落下,飘漾起伏中,虞饶好似能望见失控的边缘,却忽而听到他问:

    “虞饶,我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