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空气中还有丝丝凉意。
春季的到来并不会平息横滨街头的硝烟,大部分人的日子仍然在心惊胆战中度过。
但春风不会在意人类的争端,她再次如约而至。
一夜春风拂过,清晨再看,路边的樱花树已经结了大大小小的花苞,在褐绿嫩叶陪衬下颇为醒目,只待某一日突然盛放。
下班回家的男人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在回家的路上,像往常一样,他一边走一边欣赏着夕阳照映下的鹤见川。
跃动着红色鳞波的河面那样美丽,承载着他枯燥生活中为数不多的闲情逸致。
然后,他再一次看见了河堤旁的樱花树下穿着浅色和服女人的背影。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最近这些日子里他总能看见她在树下的身影。
她一直站在那里,背对着这边,面向河面,从早到晚一动不动地站在那棵樱花树下。
不知是在等什么,也不知是在盼谁。
——可是鹤见川里有什么呢?
男人打了个冷颤。
随着港口黑手党首领的日渐疯狂,横滨的形势动荡不安,每日都有大大小小的火拼在街头发生。
鲜血,硝烟,尸体。
不是每个惨死街头的人都会有亲朋好友为他痛哭流涕,那些无人收殓的尸骨如何了呢?
鹤见川仍然美丽,奔流的河水下是无数断臂残躯。
有风吹过,一朵早开的樱花飘落在女人头上。
女人的背影还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衣摆被风抚起,随风飘动。
樱花树下的诡异女子……
男人咽了口唾沫,感觉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窜起。
那个女人在等的,会不会是她惨死的丈夫的鬼魂……
还是说,她……
男人不敢再往下想,收回目光盯着脚下的路,目不斜视地小跑回家。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大概都不会走这条路了。
————
“啊啾!啊啾!”
淡岛青理拿出手帕,用力擦了擦鼻子,又拢了一下和服的衣领,纤细的柳眉狠狠皱成一团。
一想二骂三惦记,有人在骂她!
这么想着,她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想她死的家伙能从家门口排到十一个空间域之外,有人骂她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作为魔女协会前追猎科首席执行人,红魇魔女,雾隐红海之主,斩空银月……名号太多念不完,总之,从前的淡岛青理可谓风光无限。
只可惜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判出协会后被老东家通缉,力量衰退不得不在小世界间辗转躲避追杀的可怜人罢了。
她扭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见四下无人,赶紧活动了一下身体,拳打脚踢的一阵乱挥,骨骼关节噼啪作响。
为了维持自己的外在形象,给每个过路人展现自己最美的一面,她精心挑选了这个绝佳的地点,摆出了最娴静优雅的姿势,保证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过来她都美得像一幅画!
代价就是骨头都站僵了。
波光粼粼的河面今天也很平静,又是毫无收获的一天。
毛色纯白的大狗趴在河边晃了晃尾巴,似乎是表示对她的附和。
一阵悠扬的歌声打破了她的感慨,她从和服的腰带中抽出手机,小心翼翼地接通了来电。
对面先是一阵沉默,然后传来一个少年冷淡且无奈的声音。
“……究竟是什么菜需要你一买一整天?”
“哈哈……那个……”
“你在哪?”
淡岛青理只好报出了自己的位置。
片刻后,穿着白色衬衫和灰色西裤的少年出现在鹤见川的河岸,身后还有一个银色卷发的小女孩。
伏黑惠看着眼前不省心的大人,面无表情地说:“不是跟你说了吗?横滨不安全,买完菜就请早点回去。”
他将女人打量了一番——
手脚齐全,没有磕碰,连发型都和出门时一模一样,分毫不乱。
很好,活着。
但是……
“菜呢?”
啊这……
只是拿买菜当借口的淡岛青理试图掩盖自己被抓包的心虚,笑着说:“路上遇见了流浪的猫猫,它们好可怜,就喂它们吃掉了。”
伏黑惠:……
喂流浪猫吃生菜,这是动物保护协会看了要发律师函的程度吧?
她是笨蛋吗?还是当他是笨蛋?
伏黑惠心累地叹了口气,没有拆穿她蹩脚的谎言:“总之,很晚了,该回家了。”
他率先转身,示意女人跟上。
淡岛青理在他身后踢了踢脚尖,可是她还不想回家哎。
女人目光飘忽不定,与少年身后的小女孩对上了视线。
莉帕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拜托,这个家里做饭的才有话语权,惹恼了惠她今晚和青理一起啃青菜吗?
淡岛青理彻底死心。
她跟在伏黑惠身后,思考着明天该用什么理由出门。
离开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鹤见川,橙红的河面依旧绚丽,就是好像混入了一点杂色……
嗯?
淡岛青理停下脚步,看着那个随着水流逐渐漂近的身影,逐渐瞪大了眼睛……
“惠酱!我想要那个!”
随着一声惊雷,横滨今年的第一场春雨不请自来。
咖啡店里灯光昏暗,店员松本小姐擦完了最后一个甜品展示柜,把没有来得及卖出的甜品打包进包装盒。
因为突如其来的雨,也因为快到下班时间,店长决定提前打烊了。
“昨天天气预报还说会是晴天,结果突然就下起雨来了。”
店长大叔叹了口气,为下午稀薄的客流感到伤心。
这雨下得又大又急,路上行人都在急匆匆地往家赶。
“是罕见的大雨呢。”松本小姐一边感慨一边在收银台付账。
店长大叔以为她是想吃甜品了,大方地挥手表示不用付钱,拿去吃就行了,反正卖不出去也是浪费。
松本小姐笑着摆手:“不是啦,这些是我用店里的材料新做的。因为是要送人啦,总不好送卖剩下的东西。”
店长大叔闻言来了兴致:“是新交了男朋友吗?”
“哪有那么快啦,其实是我家隔壁搬来了新邻居,想要去打一声招呼,听说是从东京搬来的呢。”
“东京?怪人怪事,怎么会从好好的东京来这么个破地方?”
“真是的,店长,横滨好歹也是国际港口都市,哪有你说得那么差嘛。”
松本小姐表示不赞同。
“哼,你们这些小年轻,见识太少。”
店长大叔点上一支烟开始发表高见:“横滨,政府不干事的地方,说什么港口都市,但是港口在谁手里大家都知道。现在那群黑手党越来越嚣张,要我说早晚得出事,到时候我这小店还能不能安稳地开着就得看老天爷的意思喽。”
“店长就会说一些丧气话。”
松本小姐拒绝听大叔的高谈阔论,关掉收款机穿上外套,说:“我先走啦店长!”
撑起小花伞,步行三十分钟就到了她居住的住宅区。
隔壁原本荒废的庭院种上了花草,木质的院门敞开着。
这座二层小楼应该是被翻新过了,干净整洁。
院门前被挂上了带有主人家姓氏的门牌
——淡岛。
雨还在下,但雨势逐渐减小,天空有放晴的趋势。
还是等雨彻底停了再来拜访吧。
松本小姐想给新邻居留一个好印象,因此力求礼数周全。
但还没等她挪动脚步,院子里就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屋子的女主人轻轻推开家门,看见了院门口的松本小姐,微微有些惊讶。
“哦呀,是客人吗?”
松本小姐看呆了。
女人工工整整地穿了一件粉白色的和服,领口的襦绊规整地交叠着,合领不偏不倚恰在正中。腰封缠绕得一丝不苟,每一条线都是平齐的,带缔笔直的一条束在当中。
两手交叠垂在身前,墨色的长发整齐地盘起,发间插了几支银簪做点缀。她脚踩木屐,端正地站在门前,一身和服竟然找不出一丝不该存在的褶皱。
女人似乎不是纯粹的日裔,她轮廓柔和,眉眼却略显深邃,带着一丝混血的精致感。
好漂亮。
但莫名地带着些距离感。
松本小姐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下一刻,女人对她笑了一下,眉眼弯弯,细长的凤眼弯成了月牙。
那一瞬间她周身的屏障似乎消失了,透露着温柔贤淑的气质,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松本小姐心中的胆怯还没冒头,就像烟一样被风吹散了。
太好了,她想,邻居是一位既温柔又漂亮的年轻夫人。
她清了清嗓子,用力鞠了一个躬,差点没撑住伞,“失礼了!我是住在隔壁的松本桃夕,冒昧前来拜访,打扰了!”
“哎呀。”女人小小地掩唇惊呼了一下,撑起一把纸伞小跑到院门边,木屐敲在地上溅起片片水花湿了和服下摆。
她在松本桃夕面前站定,松本小姐发现她竟然高出自己半个头。
女人神色中带着歉意,慌张地说:“真是抱歉,本应是我去拜访邻居们的,但是家里孩子生病了,我一时没能抽出身来,是我失礼了才对。”
竟然已经有孩子了吗?!
松本桃夕掐了自己一把才没有把疑问脱口而出。
虽然观其打扮大概是已经成家,但从外表看来却格外年轻,很难让人相信她竟然已经有了孩子。
女人轻轻抚了抚有些跑散开的头发,向她甜甜一笑:“我叫淡岛青理,很高兴认识你,松本小姐。”
松本小姐感觉自己的心被击中了!
“也很高兴认识您,淡岛夫人!”
松本桃夕递出手里的甜品,说道:“这是我做的甜品,希望您能喜欢。”
“是给我的吗?”女人受宠若惊,微微瞪大双眼接过纸袋,“非常感谢!”
继而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变得手足无措:“糟糕了,我还没有准备给邻居的礼物,没办法回礼……”
松本桃夕急忙摆手,说:“没关系的,是我来得太突然了,您不用在意。那个……您原本是要出门吗?”
“嗯……唉?!我的衣服!”
女人脸色一变,顾不上打招呼,惊慌失措地跑去院子一侧收衣服,边跑还边碎碎念:“糟了糟了,如果被小惠知道我忘记收衣服就完了!”
雨水的冲刷让通往屋侧的青石板路变得湿滑,女人跑得太急,不出所料地跌了一跤,手中的纸伞摔在了地上。
“淡岛夫人!”松本桃夕急忙上前把她扶起来,为她捡起油纸伞。
“您没事吧?”
女人捂着膝盖站起来,眼泪在眼底打转,却还是扯出一个笑容:“没事没事,我的衣服……”
“我来帮您吧。”松本小姐拿过她脚边的衣篓,把衣架上已经被雨淋湿的衣服收进衣篓里。
忙完这一切,又扶着她送至屋门前。
刚刚还精致漂亮的夫人此时变得狼狈不堪,雨水顺着她额前的发丝滑落,弄脏了她的脸颊。原本干净的和服此时也变得凌乱,尤其是膝盖处还带着泥水。
这副样子与刚刚初见时大相径庭,松本小姐哭笑不得。淡岛夫人,意料之外的冒失啊。
女人站在门前,顾不上自己的狼狈,对着她谢了又谢,热情地邀请她留下来做客。
“今天就不打扰了,”松本桃夕摆手,“您家里还有孩子要照顾,想来是不方便的,我改日再来拜访。”
“松本小姐……”女人感动到发出两声泣音。
她说:“今天让你看笑话了,改天我一定会上门拜访的。”
两人告了别,松本桃夕撑着伞在雨中离去。
她对新邻居格外满意。
淡岛青理目送她的身影消失,也转身进了门。
门内亮着暖黄色的灯光,经典和式风格的玄关处凌乱地摆着几双鞋子。
她脱掉被弄脏的鞋袜,换了一双白色的棉拖鞋,然后一瘸一拐地向茶室走去。
推开茶室的纸拉门,最先看见的是摆在榻榻米上的一床被褥。
被子被掀开,本应躺在上面的人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