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离了那笙歌未歇的宴厅,随着人流踱到园子里。
寒风是带了钩子的,将衣袍撩拨,也钩起了指尖上那一点顽固的微温。
方才碰到祁悠然手腕的那点烫,挥之不去。
瘦了太多……
这念头无端端地冒出来,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他一下。
他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那点暖意便瑟缩着,被他冷淡地压了下去。
他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睛,一丝不苟地抚平袖口的褶皱。
指尖的力道如同在切割一段多余的、恼人的情丝。
只是,适才离开时脊背上烙着的那道目光,未免太炽了些,白晃晃的日光下,险些烧得他心神都起了毛边。
他敛起思绪。
周遭的打量,带着探询与了然,密密匝匝地落在他身上,拂不去,挣不脱。
他与祁悠然、温颜之间那团乱麻似的旧事,早成了这京城里一桩半明半暗、供人咀嚼的谈资。
温颜是省心的,冷静,自持,懂得何时该沉默,何时该退场。他们是如出一辙的同类。
然而……祁悠然呢?
她是否也陷进了眼前这滩浑水?
又陷得有多深?
顾濯心中并无定论。
但去看一眼,处理妥当,也是好的。
她向来把七情六欲都明晃晃地摊在脸上,像捧着一炉烧得正旺的炭火,热烘烘地、不管不顾地要递给你,全然不顾那火舌会舔舐了谁,抑或烧穿了精心布下的罗网。
这般的感情用事,落在眼下这步步为营的棋局里,实在是个叫人头疼的变数。
毕竟她搅动起来的风浪,泼洒得全无章法,从来都不在计划之内。
顾濯立在廊下阶前,望着满园被风揉碎的梅影,心底那点被祁悠然目光燎起的格格不入的微澜,终究还是沉了下去,沉得只剩一片冰冷的算计。
该修剪的枝蔓就该及时剪除,该扑灭的星火也绝不能任其蔓延。
她的那点痴缠,在此刻,倒显得多余而累赘了。
人总是吵嚷着往热闹处钻,湖边渐渐便汇拢起一层稀薄的人墙,嗡嗡营营。
顾濯只立在人群外围,不远不近,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倒也不显得突兀。
湖边,正上演着一出蹩脚的“英雄救美”戏码。
只是那男子看见救上岸女子的面庞时,却变了脸色。
誉王,方贵妃那不成器的儿子。
母亲那点稀薄的聪明才智,全没遗传到的儿子。
刚愎自用,胸无城府,实打实的绣花枕头。
这湖边的风月把戏,顾濯只需略略一扫,便不难猜到他那点不足挂齿的好算计。
无非是设计让温颜入水,自己英雄救美,众目睽睽之下有了肌肤之亲,那御赐的姻缘便是顺水推舟。而他,也能将温丞相收拢到自己麾下。
眼下捞上来的,却是那推人下水的侍女,水鬼似的,湿淋淋地滴着水,在明晃晃的日头下无所遁形,狼狈且畏缩。
誉王僵在那里,连面上仅存的那点金玉其外的体面也挂不住了。
白忙活一场。
还得罪了丞相。
平白给太子递了把现成的刀。
将闹剧尽收眼底后,顾濯肩头几不可察地松懈下来,眼中泄出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轻松来。
若是让祁悠然瞧见了眼前这出塌台的闹剧,指不定要怎么拍手笑出声来——她一贯是欢喜于这些荒唐场面的。
此刻应是弯了眼睛,捂着肚子笑跌在椅子上,吐出些刻薄话来。若是簪着她最喜欢的那支白玉簪,玉的莹润便会在鬓边泛出泠泠弧光,若是挑了件寻常的钗子,那细细的流苏便会簌簌地抖着,发出细碎又恼人的声响,仿佛在替她笑得打颤。
顾濯的嘴角,像是被那想象中的画面轻轻扯动了一下,牵起一丝极淡、极短的弧度。
今日她发间簪的,似乎正是一支点翠穿珠的流苏钗。
戴过的次数不多……却很衬她那跳脱的、不管不顾的性子。
思绪飘摇,竟就飘到了这不相干的事情上。
那点微末的笑意尚未漫至眼底,便倏地冻住了。
实在来得突兀,又去得仓皇,只留下唇边一点僵硬的痕迹,很快便被那惯常的冷硬神色覆盖得无影无踪。
此刻,温颜却是闲闲踱步向众人而来。
解释说是随身带着的药瓶摔了,收拾起来费了点时间。
她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惊讶,在得知事件“来龙去脉”后,对着那窘迫的誉王,绽开一朵温婉得体的笑容,对他的“及时援手”表达了诚挚的谢意。
至于该怎么“感谢”,那是后话了。
依温颜的性子,谢礼,横竖是要教人终生难忘的。
顾濯冷眼看着那场闹剧草草收场,面上纹丝未动。
今日他的举动或许会惹争议,但他不在乎。给深宫里多疑的帝王递些耽于请事、优柔寡断的话柄,也能少些烦人的试探。
思绪如同游丝,在穿堂而过的风里飘了飘,便断了。
祁悠然此刻在厅内会做什么呢?
郁闷地盯着糕点,一块接一块填进嘴里,腮帮子微微鼓起?还是托着腮,百无聊赖地听着丝竹,眼神飘向虚空?
回去以后要怎么做?赔个不是?还是哄哄她?
他分神想着,心头浮起困惑,却并不厌烦这种感觉,反而带着一丝隐秘的痒意。
回到殿内,喧嚣依旧。
桌案上徒留一块芙蓉糕,突兀又伶仃。
合该坐着摆出千姿百态的人,没了踪影。
像是走了很久,但又像刚刚离开。
顾濯皱起了眉。
又任性妄为了。
他心尖上泛起一点焦躁,如同被火星燎了一下。
笙歌管弦不息,炭火带来的暖意热烘烘地黏在皮肤上,令他生出些许不快来。
烛台规矩摆在一处发着亮,带着死物的刻板。
帝后讲着些无用的体己话,烛火漏出举案齐眉的影子,晃晃然一抖,便变了样。
“世子今日怎么独自一人?郡主呢?”皇后不经意扫过顾濯身侧空荡荡的席位,带着笑冷不丁问起。
“她身体抱恙,便先行告退了。”顾濯声音平稳。
“倒是随性惯了。”皇后笑意未减,一番话意味不明。
殿内空气凝了一瞬,各色目光试探着附过来,又慌忙移开。
所以她方才的心虚,是因为外出那一趟招惹了皇后?
罢了,皇后这点道行,也不过是一尊镀了金的泥胎小像,摆在高处,占着香案,乍看之下金碧辉煌,唬得住人。可那金箔是虚的,经不起细瞧,更经不起推敲。他应付起来不难,招惹便招惹了罢……
“御前失仪,请陛下责罚。”顾濯离席,在殿中跪下。
他面色凝重,通身气息沉静,锋刃尽藏。
殿内一派死寂。
“皇后,你今日话有些多了。”帝王撩起沉沉的眼皮,看了身侧的妻子一眼。
皇后笑意僵在嘴角,噤声了。
此事便被轻轻揭过。
这庙里的像,哪里比得上人重要?
人若生了气,心不如意,香火便断了,供案便空了。
权力无声的倾轧下,端坐在上的神像,又能做出什么来呢?
不过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落败,金漆剥落,露出底下不堪的泥胎。
顾濯不动声色地看着高座上的帝后,在心底无声地盘算着局势。
誉王今日举动大胆,太子近来动作一样不小。
誉王的蠢动,太子的锋芒,还有那些蛰伏暗处的皇子们……龙椅下暗流早已汹涌。
皇帝称病辍朝日久,这京城的狐狸黄鼬们,早已从静默的宫门里,咂摸出了一丝血腥气。
而今日,这位久不露面的帝王,忽然端坐在这寄春宴的高位之上,龙袍下的身躯看着竟无一丝病气,
又释放出了一丝不同的信号。
面前的佳肴,不管是甜的咸的、瘦的肥的,堆砌出累赘的精致,顾濯实在生不出胃口。
最终,他还是落筷在最近的龙井虾仁上。
马车在侯府门前停下,许伯提着灯笼站在门口候着。
见顾濯独自下车,那点昏黄的光微微一晃,映出老人脸上猝不及防的惊愕:“世子……郡主呢?”
顾濯脚步一顿,沉冷着声音反问:“她难道不曾先归?”
夏瑾闻言,急得快哭出来,也顾不得那点礼数,贸贸然上前:“她手上的伤还没好……”
月光凉浸浸地泼了一地,在阶前洇开一片冷硬的银。
顾濯没说话,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他实在沉默太久,眉目在夜风里沁出冷意,似是结了霜。
一副薄情寡义的冷淡模样。
许久,他才开口道:“去城南。”
车尚未停稳当,顾濯便下车去,江烨跟着他的步子,急急走着,讶然于他的失态。
几株瘦梅伶仃地栽在土里,还辟了一方小塘,此刻结了层薄冰,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青光。
院子不大,却显出主人的用心。
只是眼下是冬天,任是精心打理,也显出一派萧索气,难显生机。
远处的葡萄架枯藤虬结,一架秋千空荡荡地悬着。孩子气的东西,倒是祁悠然一派的风格。
……不过想来开春了,院子会很漂亮。蜂蝶飞舞,流水潺潺。
祁悠然会在哪?
顾濯步履未停,在一处屋前止了步。
他看了眼江烨:“在外面候着。”
接着,他推门而入。
屋内,原本是一个活人,四个牌位。
因着他的闯入,邀来了一束莹莹的月光,倒是将寂然的黯淡拂去了几分。
祁悠然蜷缩在地上,小小一团,嘴里絮絮说着些什么,一向舒展肆意的眉头此刻紧蹙着。
与印象里截然相反的模样。
她又是这样,把自己折腾得奄奄一息。
平日里还总把“不得好死”这些话挂在嘴上。
……实在给人添麻烦。
顾濯皱眉,却默默松了口气。
他走上前去,指尖带着夜气的寒凉,迟疑地、极轻地探向她的额头。
怕那点凉意惊扰到她,他克制地止了动作,手指悬着,只隔着一线虚空,轻轻触到了脸上那层细软的绒毛。
指尖一颤,他收回了手。
发热了。
心口留下一点鲜明而微弱的灼痛,搅扰了那片冰封的平静。
怎么办?……要唤她起来吗?还是……可以抱她?
顾濯僵了一瞬,这个趁人之危的念头一经浮现,便难以压下。
他的心,并不磊落地、沉沉地跳了两下。
犹豫了一阵……或许并没有很久,只极快的一瞬,他解下身上的玄色大氅,带着他残余的体温,覆上她单薄颤抖的身躯。
他俯身,手伸过她单薄的背脊,掌上是她呼吸的吞吐,一起一伏,都像是烫着他。
他的心也跟着那灼热的气息仓皇地紊乱。
他强迫自己别开脸,目光投向虚空里某个冷硬的角落,不敢看她近在咫尺的面容。
动作间的力道,却泄露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虔诚的珍重。
终究还是没忍住。
他垂下晦涩的眼,目光饮鸩止渴般落在怀中人苍白的脸颊上。
……竟是比他想的还要瘦。
像一捧随时会被风吹散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