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惨白得刺眼。
梁怀知站在病房门口,手指悬在门把上,却像被冻住一般,迟迟按不下去。
透过门上的玻璃窗,他能看见谢阿奶枯瘦的身影。
老人半靠在床头,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手里攥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那是她女儿谢衡婷二十五岁时的模样,穿着白裙子站在阳光下,手里还抱着社会学的书。”
而现在,这张照片的边角已经被攥得皱起,像一片枯萎的落叶。
梁怀知的喉咙发紧——他该怎么告诉她?
“…怀知?”
病房里传来沙哑的呼唤。梁怀知浑身一颤,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谢阿奶站在门口,脸上的皱纹在灯光下显得更深。她仰头看着这个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青年,忽然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不怪你…”梁怀知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喉咙像被烙铁烫过,发不出完整的音节。他想说对不起,想说我不知道,可舌尖抵着的全是血腥味。
他又回想起当年母亲葬礼上,梁志按着他的头给来宾鞠躬时,也是同样的味道。
梁怀知跪倒在病房门口,额头抵着冰冷的瓷砖,肩膀剧烈地颤抖着。谢阿奶的手按在他的发顶,轻轻地,慢慢地抚摸着。
“阿奶知道…阿奶都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走廊尽头,许廿天靠在墙边,手里攥着刚刚挂断的电话。
电话那头,他父亲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明天早上八点,车会到村口接你,乖乖上车,别逼我。”
他望着跪在地上的梁怀知,望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忽然觉得胸口闷得发疼。
………
南云居的阁楼里,昏黄的灯泡在夜风中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撕扯得支离破碎。
“你他妈是不是疯了?!”许廿天一把攥住梁怀知的衣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你什么意思?你想让我走?”
梁怀知任由他拽着,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我斗不过梁志了…在继续下去后果和代价我承受不了。”
“你他妈再说一遍?”许廿天揪着梁怀知的衣领将他抵在墙上,老旧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
他闻到对方身上陌生的味道“梁志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那个说要和他斗到底的梁怀知死了吗。”
许廿天攥着的手指收紧,脸上的神情已经从愤怒到不可置信“所以你要干什么?你要回去找梁志低头认错吗…我还记得你说…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代价重量利息”他想起了那天喝醉的晚上,在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笑。
他的手缓缓放开了“梁怀知…你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啊。”他一遍又一遍反问自己不相信他回说出这样的话“你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啊。”
“你走吧许廿天,我知道梁志已经通知你父母了,也许明天吧我可能永远也见不到你了…”
“现实不是小说,不是所有故事都能有圆满结局。”许廿天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他后退一步,脸上的神情从愤怒转为彻底的不可置信。
许廿天沉默了“…好…梁怀知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和我认识一整个春夏秋冬你没有一点对我动心,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梁怀知攥紧了拳头,痛苦的闭了闭眼睛,眉头紧锁,最终还是呼出一口气然后睁眼盯着他的眼睛说“从来没有…许廿天,我是直男的,我喜欢女的…”
许廿天再一次猛地将他撞在墙上“梁怀知…你特么记住你今天说的这句话,你永远都别忘,无论以后怎样我都会记得你这句话的。”
他死死盯着梁怀知慢慢走到琴谱旁,一脚把琴谱踢翻,昏黄的灯光琴谱顺着力飞了漫天。
他从梁祝,夏夜等复杂的琴谱中抽出一张用黑笔书写的曲词,最上面一行赫然写着——其实这么久没见。
“这首歌我看见了,如果我们现在是普通朋友就没必要送给我了…”许廿天沉默低沉的说完,眼神里充满了挣扎与犹豫,最后还是一把撕碎然后抛向空中。
他撕了这首歌也就撕了两人最后的体面,也撕了他与梁怀知这么多日以来相处的感情。
“梁怀知…”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要去找梁志低头,放弃谢阿奶,同样也放弃我们吗?”
“是…”梁怀知连声音都带着颤抖,那道疤痕也隐隐作痛起来牵动着他的心脏。
许廿天瞳孔骤缩。
并排的马克杯被许廿天摔了个稀烂,瓷片飞溅,一道血痕划过梁怀知的脸颊。
他知道告诉许廿天真相莫过于太惨烈,他要是把梁志拉下水自己要付出很多很多,走错一步就万劫不复,所以他不能把许廿天牵扯进来,也不能告诉他自己的计划,以他的性格那是无论如何说什么都要留下来的人,眼下只有逼走许廿天是最好的办法。
阁楼陷入死寂,只有老式挂钟的滴答声在切割时间。
许廿天喘着粗气,目光扫到墙角那把原木色吉他——那是他花了自己攒的大部分钱买的最高配置,那是属于梁怀知的特殊定制。
在梁怀知反应过来前,许廿天已经抡起吉他砸向地板。
“别——”梁怀知喊出那一刻已经来不及后悔了。
那一瞬间他下意识的动作出卖了自己,可他知道迈出这一步后两人再也回不到从前。
“砰——!”
共鸣箱碎裂的声响像一声呜咽。琴弦崩断的瞬间,梁怀知残缺的右手徒劳地抓向空中,仿佛要接住某个坠落的幻影。
“许廿天…”梁怀知就像一双冻僵的手好不容易碰到了热水,结果突然发现那盆热水正在因为自己而变冷,所以他想放手了,即使两人之间的代价承受方不止一人。
他在许廿天这盆热水里感受到了温暖,可后来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疼痛。
“闭嘴。”许廿天踩过四分五裂的琴身,碎木在他脚下发出脆响“既然你选择当懦夫,这把琴也没必要存在了。”
他摔门离去时,一根断弦钩住了他的裤脚。梁怀知跪在满地狼藉中…
在没有遇见许廿天之前,梁怀知苟活在这里,可遇见他后梁怀知想他可能懂得了世界上想得到一切都得付出代价,所以他越想和许廿天在一起,他以此为名的代价就越大,大到最后他不得不放他走。
楼上的巨响惊动了庭院中的几人。
等周喻芋,林浮佳季哥他们上来时只能看见这副场景。
满地的狼藉梁怀知跪在摔碎的吉他上小声的呜咽着——这是几人第一次看见梁怀知发泄情绪……
阁楼的木地板在众人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周喻芋第一个冲上来,推开门时,她的马尾辫还因为急促的动作在空中晃荡。
“梁老师…”话音戛然而止。
昏黄的灯光下,梁怀知跪在一地狼藉中,碎瓷片和断裂的琴弦深深扎进他的膝盖,暗红的血迹在浅色地板晕开。
他的肩膀颤抖着,压抑着呜咽声,右手死死攥着半张残破的曲谱——《其实这么久没见》
季哥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操…”林浮佳捂住嘴倒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矮凳。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梁怀知——那个总是温和笑着的梁老师,此刻像被抽走了脊梁,蜷缩在满室破碎里。
梁怀知抬起头,通红的眼眶里蓄着泪,却硬是没让它掉下来“…没事。”
楼下突然传来引擎的轰鸣,轮胎碾过碎石的声音刺耳让人心惊胆战。
梁怀知慢慢站起身,瓷片从膝盖上簌簌掉落,他弯腰拾起吉他残骸时,一块锋利的木屑扎进掌心,却浑然不觉。
“帮我个忙。”他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别告诉谢阿奶。”
………
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疤痕,指腹下的凸起像一条盘踞的毒蛇,时刻提醒着他—— 你护不住任何人。
“想通了?”梁志头也不抬地翻着文件,金丝眼镜反射着冷光“我还以为你要倔到死。”
梁怀知站在门口,阴影遮住了他半边脸“放过谢阿奶和许廿天,告诉他父亲和他没关系都是我诱导他…”
钢笔在纸上划出长长的墨痕。梁志终于抬头,嘴角噙着笑“凭什么?你让他们怎么看完,赫赫有名的导师儿子是个不要脸的同性恋么,我做不到。”
”凭这个。”
一份泛黄的档案袋被扔在桌上“啪”地一声响。
梁志的笑容僵在脸上——那是二十年前农科院的批文,右下角盖着早已作废的公章,签署人一栏赫然写着他的名字。
“董笙慧拿走的?”梁志的声音陡然尖锐。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妈怎么死的…”
“这份原件是我妈动用了所有关系拿到了,然后你发现了,她不愿意给你,你就要至她于死地逼疯她,最终她把文件寄走了,直到她死你也不知道这份掌握着你命脉的文件在哪对吗?”
梁志的手指在档案袋上微微发抖。那份泛黄的批文上“董笙慧”三个字的签名清隽挺拔。
“她本来可以成为最年轻的首席大提琴手。”梁怀知的声音冷淡冰凉……
董笙慧生前是音乐学院最年轻的大提琴副教授。那年学校与农科院联谊,她作为艺术指导出席。
“梁教授对音乐也有研究?”演奏会后,她看着这个坚持要帮她提琴箱的学者。
“只是欣赏。”梁志的金丝眼镜泛着冷光“就像董老师应该也会欣赏严谨的学术。” 但金丝框眼镜下颤抖的语气和泛红的耳垂出卖了他的内心。
那年两人天作之合,就像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所以梁怀知是在爱的包围下出生的…
“后来她偷偷复印了你篡改数据的原始记录”梁怀知从档案袋抽出一叠泛黄的实验日志“包括你克扣扶贫项目资金,伪造村民签字的所有证据。”
梁志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就凭这些?你知道当年多少领导签过字?”
“那最好了……”
室内突然安静得可怕。梁志的钢笔“咔嗒”一声滚落在地。
“不愧是我儿子啊…原来是给你了啊,难怪她生前那么护着你…”
“行,我可以放过谢阿奶和许廿天,以前那些事我都可以不提。”
梁志正想伸手去拿,只见梁怀知晃了晃然后从他面前抽走“你不提,我还记得…妈妈,谢衡婷,谢阿奶,他的儿子…还有你抄袭的那些人的论文,篡改的数据,造假的学术,这一桩桩一件件…我都会让你还回来的…”
————
第二天早上八点的高速公路上,许廿天盯着后视镜里越来越远的南云村。
没人知道他昨天晚上是怎么过的。
他自己冲出去的那刻几个月前那种无助的情绪再一次包裹了他,摔碎吉他时,他清晰的看见梁怀知瞳孔猛的收缩,猛的伸出的右手上的疤痕。
连许廿天自己也没想到在南云村的山头上呆了两个小时后他还是决定回去一趟,可他不知道的是梁怀知已经冲到梁志的办公室要揭发他了。
许廿天深吸一口气,推升那扇瑶瑶欲坠的不门。
屋内一片漆黑,梁怀知又不在一一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微弱的光线照亮了这个他们共同生活了六个月的小空间。
许廿天走进去,还能听见脚下吉他碎屑带来的“吱嘎”声。
他胸口一阵剧痛。
许廿天迅速从背包里拿出那个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他所有的积蓄三万两千元现金,是他离家出走时带出来的全部家当,附带一张银行卡,里面是他这三年写作的所有稿费,大约六万元。
他把信封放在梁怀知的枕头下,又犹豫了一下,抽出来,转而塞进了梁怀知常穿的那件外套口袋里。
“不够”许廿天喃喃自语,从包里抽出他的钱包,里面躺着零碎碎的零钱。
三百八十六块钱。
由三张一百元和一张五十,一张二十,一张十块,六张一块钱组成。
他在信封背面加上了信用卡的密码,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好。
那背面还写着“密码改成你生日了,别死了——许廿天。”
梁怀知被流放到这个偏远小镇每月只有几百块的微薄的基本工资,他们说不是不给他发钱,而是上面有人故意不想让他拿钱,更别说他还要隔三差五去看望谢阿奶,买东西,还承包了轻松所有的餐费。
这也就是为什么梁怀知的衣柜里只有洗到发白的衬衫和短袖。
这些钱对他来说意味着安全感和退路,是他敢于和父母决裂,独自生活的底气。
但现在,他宁愿一无所有,也要确保梁沉在他离开后能活下去。
最终还是心一横把那些已经用的皱皱巴巴的钱一股脑塞进了信封里。
错误的感情就像一颗长歪的智齿,他疯狂的挤压和生长,在无数个日夜折磨的你疼痛难忍,当你终于狠下心将它连根拔去,流了很多血忍了很多痛,一个窟窿永久的遗留下来,那里埋葬着你的天真。
所有的离开都是权衡利弊。
许母的香水味充斥着车厢,甜腻得让人作呕。她正用湿巾反复擦拭儿子的手指,仿佛要抹去什么脏东西“回去先做个全面体检,谁知道那种地方…”
许廿天突然抽回手。
“怎么?”许州烨从后视镜里瞥他一眼“还在想那个残废?”“梁教授已经告诉我了,他儿子有病,我知道是他一直纠缠你把你带坏了,这段时间的事我可以不追究,你低头认错回来继续…”
他打断许州烨的话,车窗映出许廿天冷笑的脸“我在想,当年你们为什么突然决定收养我。”
与此同时他的心中扎满了密密麻麻的刺痛感“梁怀知…原来你还是…”
许母的湿巾掉在了真皮座椅上。
窗外是飞驰而过的保山龙江特大桥,是不敢让人往下看的高度,一桥飞架南北,天堑从此变坦途,扶贫原来是要这样扶贫。
龙江大桥位于横断山脉南段,跨越龙江河谷,连接高黎贡山和腾冲市,全长2470余米,宽33.5米,桥面距谷底高度280米。
据说龙江大桥修通前,腾冲人到龙陵县,虽仅隔一条龙川江,却是“望山跑死马”。
现在许廿天望着迅速倒退景色想起了一句话“让高山低头,叫河水让路。”
“忆往昔,蜀道多艰,看今朝,万里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