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拉——”
纸胶带烦躁地被剥离画板,何瑛归眉峰狠戾,将厚重的素描纸团成一团,随手一抛,精准地丢在十几米开外的垃圾桶里。
准头惊人!
动作潇洒地点了一根烟,偌大的别墅客厅,与周围黑白灰皮质家具格格不入的,是木头画架。
一米九三的何瑛归利索的板寸,憋屈在钓鱼凳上画画,实在滑稽。
如果把垃圾桶里的废稿一张张打开,看到他拙劣手法画出来一个个圆不像圆、方不像方的临摹画,任谁来都会忍俊不禁。
没办法。
做了十年的狙击手,何瑛归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二十三岁,不大光荣地退休了。
因为腱鞘炎。
想到这里,刚被点燃,正在最味浓劲盛时的烟,又被无情碾灭在烟灰缸里。
和它一样躺在那,无奈接受自己只被抽了两口就黯然熄火命运的,还有不少。
何瑛归就是这样,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连苟延残喘的一缕烟都没留下。
挥别了拉美的雇佣军团。
来这儿驯服仿佛新装的双手,尤其是右手。
画画。
小队里素有“鹰眼枪王”之称的何瑛归,从来没想过画笔比枪还难操控,临摹比打远距离高速移动目标还难定位。
下一节设计素描课是周二的下午,要交上一幅兼具设计创意和扎实基本功的作业。
虽然现在何瑛归还并不太理解各个型号的铅笔到底有什么区别。
明天周一,还有时间。
一天的时间,可以创造很多奇迹。
比如,大学生能完成自己一学期的作业,在一天之内。
再比如,何瑛归曾蛰伏在隆冬的西伯利亚冰原上,不顾眉毛上结起的厚厚一层冰霜,一昼一夜,一动不动。
那次任务之后,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平步青云。
可却是他最后一次完成狙击任务。
屏住呼吸,撕开只剩半卷的纸胶带,黏上又一张,新的画纸。
指腹粗糙,摩挲在画纸边缘上,在静默的客厅里,轻微响声也格外清晰,可坐在画板前的男人不为所动,专心沉浸在自己的学习中。
即便挥别原来的职业,可狙击手最关键的素质——耐心,在何瑛归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就这么从白昼到日落,又到深夜。
笔尖在画纸上来回扫动,碳粉飞扬在空气之中。
室内灯光照在何瑛归一丝不苟的面上,他潜心绘制,对着从《零基础素描参考》上剪下来的一页正方体、球体、三棱锥组合图,仔细钻研。
一笔有一笔的长进,一张有一张的成长!
在实践中磨砺自己对形体的理解,在临摹中提升自己审美的水平!
——起码在理想的情况下,应该是这样。
何瑛归画到了一种忘我的境界。
一天的时间,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认知。
经过一天废寝忘食的努力。
再从画纸上抬头出来,已经是周一的晚上。
通过不吃不喝的连轴辛苦,他对绘画这件事整体上,有了全新的认识:
——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时间绘画入门到精通,是不可能的。
“设计素描作业代做,周二交,带价来。”
狙击手最关键的素质——变通,何瑛归精于此道。
学着其他学生在群里发消息的格式,何瑛归的语音条发在新生互帮互助群里,很快就有人来加他好友。
——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
松了一口气,通过了第一个申请,头像是一张气质清纯的自拍照。
到底是狙击手出身,何瑛归只是快速扫了一眼,丝毫不为之干扰,点开对话框,准备进入正题,可对面却先一步发来了消息。
芝士通心粉:[小哥哥晚上好呀,我也是新生,表演1班孟涵,很喜欢你的声音,好有磁性,可以和你交个朋友吗?]
.:[抱歉,再见。]
何瑛归礼貌地拒绝,随后直接删了好友。
他现在满心满眼的美术,没地方放美人。
第二位也不大靠谱。
抄手汤圆:[周三行吗?今天太晚了,我明天画一天给你。]
.:[明天交]
抄手汤圆:[你是要哪门课的]
……何瑛归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
.:[设计素描]
可消息传出去,没得到回信。
仿佛石沉大海。
面上不动声色,时间还有,不过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第三位申请好友的名字看着就略显……复杂。
“画院孔子。”何瑛归小声读了一边,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这位靠谱。
才刚通过好友申请,对面成熟老练,上来开门见山。
画院孔子:[你好,油画孔奇,设计素描1还是设计素描2?]
这个看着像回事儿多了。
画院孔子:[哦对,你是新生吧,那应该是设计素描1,我前年修这门课97分,有现成的备用稿,怎么给你?]
何瑛归回了一条语音:“都可以。”
画院孔子:[来我宿舍3区707]
.:[明天下午上课前。]
画院孔子:[可以,200一张,500包到期末,可以小刀]
才刚回国不久,不怎么接触互联网的何瑛归没理解“小刀”什么意思。
这价格对于他来说实在是洒洒水,不管别的,当即痛快地转了一千过去。
画院孔子那边立即收了转账。
躺在宿舍硬板床上的孔奇“腾”的一下坐了起来,清了清嗓子,发了条语音过去,半开玩笑地道:“我只卖艺,不卖身的,弟弟。”
听着他轻佻的口吻、不知所云的内容,最主要是那做作的声线,像是故意扮青涩,何瑛归忍不住蹙了蹙眉。
那边释放出低俗的幽默感,这边一丁点都没接收到,语气冷淡地问:“不是还有设计素描2么?”
[画院孔子撤回了一条语音]
画院孔子:[明来取,合作愉快。]
孔奇被他那条简直没有任何情感的语音冷了一个哆嗦。
“孔圣,又调戏学弟啊?你早点把你那个网名换了吧,太有辱圣人颜面了。”室友田陆刚洗漱回来,听见孔奇又在那没个正形地胡言乱语,忍不住吐槽道。
“我虽不如孔圣身高九尺六寸,但好歹身长一米九一,连获三年全校健美冠军、区高校联赛篮球赛冠军队伍MVP、市高校三公里长跑联赛冠军——”
“起码孔圣人不会帮人代做作业。”田陆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做了三年室友,对他这一套报菜名式的自我介绍,田陆已经烂熟于心。
“画画的人的事儿,怎么能叫代做!这是帮学弟快速建立正确的审美体系,培养学习绘画的自信……”孔奇嘴上一套一套的,滔滔不绝地输出着歪理。
再礼崩乐坏的事,在他孔奇嘴里,也都自有一套说辞能圆回来。
孔子不仅是“文圣”,且武艺过人,只是不肯以勇武闻名而已。
据记载,孔子“力能搏牛”,恐怕就是为了修理孔奇这种人准备的。
十月的B市,气温已渐转凉。
滨海的风吹进城市,穿过敞着的窗,拂动纱帘,搅乱月影。
来上学也有一个多月了,何瑛归总算睡了个安稳觉。
除了这门设计素描,大一排的大多是理论课,阅读背诵考验的就是一个定力心力,对他来说都不算难事。
B市湿冷的夜风溜进房间,何瑛归并不为所动。
次日清早,依照习惯起床健身,一上午的时间,复习了一遍《艺术学概论》的内容。
午饭后,开车出发去学校。
在宿舍楼下只略等了片刻,便见到个性张扬的孔奇,从宿舍楼里步态刻意做作出一副潇洒姿态地走了出来。
在拉美的这些年,他什么奇形怪状的人都见过。
不说别人,就他的金主本人,晏缱,常年一袭单薄灰色长袍,少白头的银灰色齐耳短发,看起来雌雄莫辨。
拉美□□更是各种热衷于纹身、穿刺的不计其数,满脸满背刺青的,看着触目惊心,何瑛归也都波澜不惊了。
可见到孔奇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眯了眯眼。
艺术类院校里有这么一种人。
别人是来求艺学艺,他们是来把自己雕琢成艺术品的。
孔奇就是这样。
粉橙色挑染的及肩长发被发带箍在脑后。
左侧三个耳饰挂坠,从上至下,由长及短。
穿着上更是独有一套说法,Over size的银色古着皮衣里是一件纯白色紧身高领衫,若有似无地漏出他紧致有力的腰际线条。
最主要的是那张五官精致,皮肤细腻光滑的脸。
穿得很有个性,五官足够立体深邃的浓颜,即便素颜,也完全撑得起穿衣风格。
加上过人的身高,实在很难不让人注目。
快速从上到下扫了孔奇一圈。
——张扬美丽,艳而不妖。
和他的网名“画院孔子”里,那个强调礼教、克己复礼的孔夫子完全沾不上边。
浓密睫毛在正午阳光下扇动着,何瑛归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
一股危险的诱惑感,何瑛归常年在生死的边缘线游走,对这种体验十分熟悉,下意识想要回避。
雇佣军生活朝不保夕,所以里面大多是些五大三粗、毫无生活品质可言的糙汉。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空气里有一种奇怪的尘土和铁锈混合气息,何瑛归在那里生活了五年,还是不能适应,因此总是洗澡换衣服最频繁的那个,在组织内已经算是异类了。
这位看起来,和自己完全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
“喏,这个给你。”孔奇没觉察到他眼神中被隔阂取代的几秒欣赏,把卷画筒交了出去,问:“你宿舍在哪?下次我可以给你送过去。”
这一看就是个慷慨的老板,他服务自然周到。
“我住外面。”心里虽有几分波澜,可语气依旧冰冷:“送就不必了,我自己来取。”
“哦……”鼓起勇气来抬眼与何瑛归对视,可转瞬又赶忙撇开,怎么回事,自己是大三学长,跟一个大一学弟说话怎么还犯怵呢?
画已到手,没打算多逗留,何瑛归转身就要走。
孔奇原本还在措辞呢,见状赶忙开口:“哎,你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