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想晕过去,但他的理智告诉他,不可以。
“这,这是个什么东西?”
如今,他是无法确定,怀里抱着的这个栩栩如生的婴儿,究竟是不是人。
方才时岁好她们说的话,这会儿在他脑袋里就跟米糊糊一般,若是再添点料进去,便是没到腊八,就有腊八粥喝了。
"这能是什么?无非就是个用刚出生的婴儿做的镇阴傀罢了!"黄续君的声音很轻很柔,就像是香炉里面飘荡出来的最后一缕薄烟,在这略显凄凉的屋子里,慢悠悠的荡着。
"咕咚。"
她们都清晰的听见了言不秋再次咽下唾沫的声音。
"这世上怎会……"言不秋看了看怀中的婴儿,又瞧了瞧面庞腐坏、状如恶鬼的黄续君,后半句话半天没有冒出来。
若是没有经历过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被带到了另一个地方,若是没有亲眼看见黄续君凌空而起又稳稳落下,若是没有亲手摸到怀中这婴儿异于常人的触感,按照言不秋平日里的性格,他是万不会相信这世上有鬼神之说的。
可他偏偏就是摸见了、瞧见了、经历了,更是在听师傅说起以前的案子的时候,听说过"镇阴傀"这个曾经流行于明州府白来年的恶毒习俗。
他不知道该如何说出来——明明在官府的严令禁止之下,这么多年以来,这种阴毒至极的习俗,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甚至历任知府大人为了杜绝这种情况,每半年就会派遣衙门的捕快去走访——他们也没有走访到哪家还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可偏生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就在他们这群衙门的人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如今就这么直观的展现在他的眼前、呈现在他怀中。
往常最自豪于他们明州府的衙门做事情干脆利落、及时到位的言不秋是真心说不出话来的了。
时岁好以前只是听师傅说这厮犟,今日见了,方才也觉得他犟的跟头驴似的,如今却发觉,这家伙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单纯——就好像那种好吃好喝的堆出来的单纯,事情过于阴暗的那一面,哪怕他是个捕快都没有完完全全的呈现在他眼前。
这种感觉,让时岁好觉得不可思议,心中开始好奇这家伙是怎么养出来的,当了捕快之后,又是怎么破案的。
咋能那么天真呢?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啊!言捕快!"时岁好啧啧两声,摇了摇头:"我小时候师傅还不许我多吃糖呢,但我照样一天三顿一顿不落的吃,他也发现不了啊!衙门的人又不能一日十二个时辰的都盯着,人家想做镇阴傀,寻个夜黑风高静悄悄的时候,背着人偷摸做不是了!再说了,你们衙门里头跟你一样犟的……是稀罕货。"
“稀罕货”这三个字,时岁好停顿了许久才说出来,她心里其实觉得,言不秋这样的,算是衙门里头的孤品了。
词听上去像是夸奖人的,可结合着时岁好说出来的内容,以及当下的情境来听,怎么听都不像是夸人的话。
只是,这会儿的言不秋也没有那么多的功夫去计较这么多的事情了。
他只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你们谁能够给我从头开始说一说?"
清楚背后一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言不秋干脆抱着怀里的婴儿,自己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
他这样淡然的举动和方才的害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本就做好准备将自己的事情说个清楚的黄续君惊愕的张了张嘴。
"不用问我怕不怕,"言不秋抱着婴儿坐的端端正正,端正的就好像是端了一盘子菜似的:"行的正坐的直,我又没有坐下此等恶事,惊愕过后,为何要害怕?"
好吧,是一身正气走天下了。
几人点了点头,各自寻了合适的位置坐好,略感有些疲惫的黄续君这才开始再一次的讲述她们的故事。
这故事满打满算,时岁好已经是第二次半听了,因此,表情上的变化也没有那样的生动。
头一回听这个故事的言不秋就不一样了。
时岁好瞧着,若不是怀中抱着黄予安,他怕是能抽出他的佩刀,分分钟的杀去黄寿家的祠堂去。
"罔顾人伦!丧尽天良!"
将这些听完之后,言不秋的脸已经能比得上锅底灰,情绪激动至极,当即就想带了黄续君去找知府大人,叫知府大人知晓这些恶民明知律法不许,却依旧做出丧尽天良的丑事来的现状。
只是,他的想法是好的,黄续君也是想要配合的,但在黄续君起身的那一瞬间,变故突起。
方才在讲故事的时候,黄续君就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对劲,那种格外疲乏的感觉,本不是她这么一个傀儡应该拥有的。
可想要将自己所经历的事情说清楚的心占据了高地,这种不对劲让黄续君自己忽略掉了。
如今,不过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起身,她也无法做到了。
她不知道旁人听不听得见她身体的不对,反正她自己能够听见,她这外表看着破破烂烂,但却没有再深度毁坏的身体,内里如今已经有了干裂、掉粉的簌簌动静。
"我便说,那人怎么可能放过我!我都去杀他了!"
再次努力了一下,依旧起不了身,黄续君干脆塌着腰坐了回去。
她的声音里面带着浓浓的自嘲,又有着不甘心。
不甘心被哄骗了这么长时间,干下的事情终究遭了因果;不甘心明明清醒了,却依旧救不了侄女;不甘心分明牵扯上官府了,都能去告状了,却根本没那个能耐过去了。
"这……"言不秋怀里还抱着黄予安呢!
他是想说些什么的,但黄续君整个儿的变化,却留不出时间让他多说话了。
只听"沙沙"声响起,黄续君裂开口子的皮肤处便往外流起了黑红色的沙子,伴随着这些沙子的流出,原本算得上饱满的躯体,在肉眼可见的速度里变得干瘪。
"瑸儿!带着姑姑的尸体,去官府!"
黄续君能够感受到撑着她魂体的那股力道快速散去,留出的时间不够她多说别的,只让她挤出这一句话来,便直接从床边的凳子上瘫倒在地了。
原本因为有灵魂而灵动的眼珠子如同木珠子一般,失去了原本的光泽,干瘪的躯体一动不动,黑红色的沙子堆积起来,铺满了身下。
"姑姑!"黄瑸儿大喊一声,从床上扑了下来,仿佛闻不见伴随着沙子流出产生的腥臭气体似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流。
时岁好上前一步,检查了一番,回头看了眼明夷。
明夷没有说话,只是摇头。
时岁好叹了口气,将脑袋转向了言不秋的方向:"言捕快,这下你只能带着瑸儿和这具躯体回去和知府大人说话了。"
言不秋看了看地上的黄续君,又看了看怀里的婴儿,想将婴儿塞入一旁的明夷怀中,但瞧着明夷周身气度和苍白的一张脸,放弃了这个想法,将婴儿塞了时岁好的怀中:
"那便需要麻烦时姑娘和我走一趟了,时姑娘和这位公子也算是人证。"
语毕,他用床上的薄毯裹住了地上的黄续君,背着黄瑸儿,抱着毯子裹住的躯体,招呼着时岁好她们,就往衙门去了。
时岁好怀中抱着个似活实死的娃娃,又看了明夷一眼——她真心不想和衙门打交道,但现在好像躲不了。
明夷抬了抬下巴,抬脚便跟了上去。
"唉!只能去了!"
一边唉声叹气着,一边跟着离开了。
******
春风拂嫩柳,初日照新芽,又是一日好天气。
时岁好从老地方爬起来,钻出来洗漱一番后,便敲响了西厢房的房门。
"掌柜的,起床了!"
那日跟着言不秋去了一趟衙门后,回到鹤瑞堂,明夷就搬家来了四时庵,霸占了这西厢房。
不仅如此,他还带了个和她差不多的木偶人过来,霸占了东厢房。
也得亏是她时大师不往东厢房住,日常霸占东厢房的元夕近些时日出去自力更生的不亦乐乎,根本没有回来。
不然的话,不仅仅是那木偶人要成刨花丝,就连明夷的脸,都得被元夕的猫爪子抓成萝卜丝。
时岁好打了个哈欠,眼泪充盈了眼眶,整个人都沉浸在早困的疲倦中。
言不秋那边,知府大人说她有她师傅时微生的风采,说是等那镇阴傀事件处理的差不多了,便给她送些赏钱来。
这日子都过去半个月了,黄续君、黄予安以及黄瑸儿她都帮忙葬了,法事都做了,长明灯也在祖师爷面前供了,也不知知府大人说的赏钱何时才能送来。
昨天青禾上街回来,说是衙门最新下了海捕文书,在找一个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
照着这个进度,她的赏钱也应该要送来了啊!
就是不知是多少,还不还的起欠明夷的钱。
如今,她不仅欠了之前弄碎鹤瑞堂东西的钱,更是欠了明夷的误工费、衣裳损毁的钱。
说出来怕是没有人敢相信,之前那短短三天,她就欠了明夷百两银子——其中明夷那身月白色的衣裳占了大头!
三天百两银子啊!
把她这破破烂烂的四时庵卖了,也不知道有这假没有!
明夷又一副随时随地能晕过去,接二连三当着她的面吐血,并倒在她肩膀上、将她肩膀砸的生疼的样子。
她甚至连句重话都不敢说!
"掌柜的!掌柜的?起床了!起床开店了!"时岁好又叫了几身,随手拉过一个蒲团,一屁股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