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和傅清黎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她四岁那年的夏天。

    临近傍晚,她一个人在家看电视,突然听到开门的声音。

    她惊喜地飞奔过去,看到父亲林峰年带着个陌生的男孩进门。

    男孩比她大一些,长得白净清爽,很好看。

    林峰年没有如往常般换拖鞋,而是矮下身与小小的林溪平视:“小溪,这是清黎哥哥,他妈妈生病住院了,需要在我们家住一段时间。爸爸出门工作的时候,小溪可以帮爸爸照顾好哥哥吗?”

    “可以。”林溪乖巧地点头。

    她知道爸爸是警察,专门抓坏人,她很愿意帮爸爸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林峰年亲了亲女儿软软的小脸蛋,回头对傅清黎说道,“这是我女儿小溪,你母亲出院前,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

    傅清黎沉默着,点点头。

    就在今天上午,母亲沈瑜将他送下楼,回房后试图开煤气自杀。

    是林峰年第一时间发现不对,破门而入将沈瑜送去了医院。

    之后看他年幼,主动承担他家大人的责任签字,陪他在抢救室门口一直等着。

    一个小时前,沈瑜脱离生命危险,但因吸入一氧化碳过多引起的并发症需转重症继续观察。

    期间她短暂的情形,看着傅清黎一直流泪,艰难地一字一顿:“清黎,好孩子,妈妈没事,你别怕,别告诉外公外婆。”

    于是,打通在美国交流学习的外公外婆的电话,他执拗地不肯将母亲真实的情况告诉他们,只说想他们,约定两周后他们回国直接来南青。

    挂了电话,他一声不吭地拿着银行卡去比他人还高的挂号台缴费,办入院手续。

    林峰年叹了口气,接过他手上的资料,索性好人做到底。

    沈瑜住院时间未知。

    林峰年实在无法将一个孩子扔在医院,也不敢将他送回家怕他触景生情。

    就和他商量:“重症监护室不允许探视,你先跟叔叔回家,叔叔家有个比你小两岁的妹妹,你和她一块。等你妈妈醒了我再带你过来,好吗?”

    傅清黎不想走,但这个陌生的叔叔帮了很多忙,也是真心为了他好。

    他不想让他再费心,点头答应,跟着他回家。

    于是有了开头那一幕。

    林峰年交代完,就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医院。

    傅清黎性子本就清冷,面无表情就是生人勿近的模样。

    现在又经历了大变故,更不愿意说话,就站在门口不动。

    小林溪却是不怕,唇红齿白,露出小奶牙,笑盈盈地仰头看着他喊:“哥哥。”

    傅清黎看了她一眼,没出声,继续低着头。

    林溪转身大概想去拿拖鞋,却又想起什么来,抬起手腕看了眼廉价的电子表。

    接着,傅清黎虚握着的拳感受到柔软。

    他诧异地扭头,就见小姑娘把她软乎乎的小手塞进自己的掌心,握住,手上用了点劲拽他。

    回身踮着脚尖开门:“走,哥哥,我带你去姚姨姨家吃饭。”

    他就这么被她带着蹭了两天饭。

    这两天,他会简单地回应她,却没什么心思理她。

    小姑娘也不哭闹,就坐在他身边,软软乎乎的身子靠着他,陪他发呆或者自己看绘本。

    偶尔发现他看向她,她就会扬起小脸,冲他甜甜软软地笑。

    到了第三天,一直守在医院的林峰年回了家,终于带回好消息。

    沈瑜已经清醒,转到了普通病房,可以带傅清黎去看她。

    沈瑜身上还是疼,但见到傅清黎,就抑制不住地抱住他哭:“对不起,妈妈不会再这样了,妈妈一定会好好活着。”

    等情绪平复下来,她跟傅清黎说了自己和林峰年商量的结果。

    她现在身体虚弱,准备转到专业的康养医院调养。

    这些天他继续住叔叔家,但可以随时去看她。

    傅清黎其实心里清楚,母亲身体上的痛苦,抵不过心理上的痛苦。

    她的情况,急需专业的医生干预。

    他要听话,不能再让母亲受刺激。

    再回林峰年家,他才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这个家。

    单位分配的房子,三室一厅。

    家里只有父女俩,之前听隔壁姚姨提了一嘴,说林溪的母亲在小林溪两岁时就过世了。

    林峰年工作忙,这几年靠姚姨帮衬,小姑娘又听话,才不显得忙乱。

    再看小姑娘,圆嘟嘟的小脸,唇红齿白,扎着两个小啾啾,穿着粉色的小裙子。

    小小一只,像颗洒了草莓酱的糯米团子。】

    小姑娘年纪虽小,自理能力却是极强。

    除了早晚需要姚姨来帮着拾掇,三餐去姚姨家解决外,日常都能一个人乖乖在家待着,看书、画画、玩玩具。

    到了和爸爸规定的时候,才会打开电视,看上半个小时动画片。

    偶尔看入迷过了时间,还会主动减少后面的时间。

    乖巧地让人心疼。

    他第一次觉得前两天的自己冷漠地让人讨厌。

    他不甚熟练地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叫了一声“小溪”。

    小姑娘扬起满脸的笑意,清凌凌地应声

    这之后,傅清黎接手了姚姨早晚的活。

    学着替她扎辫子、洗漱、整理衣服,给她讲睡前故事……

    外公外婆研学的行程一拖再拖,到南青是一个半月后的事。

    在沈瑜的要求下,林峰年和傅清黎都没有提她故意打开煤气,只说是意外。

    但心理的问题瞒不住。

    考虑到医疗条件,他们还是决定带沈瑜和傅清黎回北城。

    走的那天,小林溪眼里包了一包泪,知道不该哭却又舍不得。

    她努力瘪着嘴,紧拽着傅清黎的衣角喊“哥哥”,不肯松手。

    傅清黎和她拉钩,以后每个寒暑假都会来找她,才把小姑娘才哄好。

    傅清黎真的遵守承诺,每个寒暑假都会回到南青。

    待的时间有长有短,长的时候待个把月,时间紧就只待两三天。

    这样的情况持续到林溪初中毕业的暑假。

    为了庆祝她顺利考入南青一中,傅清黎和林峰年说好,计划带她出去旅游。

    可最后只在南青待了一天,就回了北城。

    他落地后好久,才有空给林溪打电话致歉。

    他沉默良久,轻声告知原因:“溪溪,我母亲肺炎复发,陷入昏迷,这次可能……”

    林溪一愣,故作轻松地安慰:“阿姨吉人自有天相,你不要太担心。”

    那年的自杀,给沈瑜留下了后遗症——坠积性肺炎。

    她常年在疗养院静养,身体状况时好时坏。

    这也是傅清黎这几年假期时长不定的主要原因。

    母亲身体状况好,他能安心多待一阵;状况不乐观,他就只能短暂停留。

    傅清黎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沉稳,心思藏得深。

    这次说得如此直白,足见情况凶险。

    这巨大的恐慌让他有些无力承受。

    林溪无法分担他的压力,只能每日早起去白衣观音寺,行磕108拜,为沈瑜祈福。

    大概是诚心被上天看到。

    两周后,沈瑜脱离危险,恢复清醒。

    不过身体器官功能退化严重,只能靠药物和营养液吊着。

    傅清黎申请休学,全心陪着她。

    期间,林溪多次提出想去看看阿姨,都被傅清黎劝阻。

    他说母亲爱美,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病灶缠身的样子,等好一些再让她来。

    可这一等,等了两年,林溪也没等到机会在沈瑜生前见上一面。

    那是8月3日的凌晨,傅清黎突然给她打来电话。

    这两年,虽然他们的时间难以同频,但逐渐形成了默契,想到什么一股脑地留言,对方看到后便会挨个回复。

    可连续几天,傅清黎都没有回复她的消息。

    林溪总觉得心神不宁,睡觉都开着铃声。

    所以电话一响,她就迅速惊醒。

    看到“清黎哥哥”,她就立刻接了起来:“喂,哥哥。”

    “小溪……”傅清黎声音很轻,带着颤意,很快散在空中。

    林溪嗯了一声,心里已经有个不好的预感。

    她坐起身,抱住自己的膝盖,没有追问,静静地等着他再开口。

    听筒里传到他偏沉偏粗的呼吸声,泄露出他此刻不平静的情绪。

    良久,林溪才听到傅清黎磁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我母亲走了。”

    林溪没忍住,泪一下就砸在被子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次傅清黎没有出声劝,只在电话那头静静地听。

    林溪的哭声,很快将睡在隔壁的林峰年惊醒。

    “怎么了,囡囡?”

    林溪已经哭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哥……哥的妈……妈……”

    但林峰年听懂了,上前接过她的手机:“清黎,是我。外公外婆还好吗?有人帮忙吗?”

    傅清黎方才听林溪哭了一场,感觉自己压在心里的悲伤也被宣泄了些,现在已经恢复了冷静:“叔叔,外婆哭晕过去,外公正照看着。其他的事……那个人在。”

    “好。”林峰年回头看了眼沉浸在悲伤中的林溪,“明天叔叔带着小溪过去。”

    傅清黎赶紧出声制止:“叔叔,我想您来,但别带着小溪。阿姨走时小溪年纪小可能没什么印象,但我不想让她面对死亡。”

    他如今觉得身心俱疲。

    纵使早就有心理准备,也无法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可他悲伤的同时,还要兼顾外公外婆的身体,也无法将母亲的身后事全权交给那个男人。

    他怕自己撑不住,很想让林峰年来给他一个精神支撑。

    但他自私地不想让林溪看到如此颓然的自己,怕自己控制不住的悲伤勾起她对母亲的思念。

    林峰年当然懂他的顾虑,他长长叹了口气:“小溪其实很小就明白自己死亡是什么意思,反而怕我伤心从来不提妈妈。她现在哭,更多的是因为心疼你失去妈妈。她要是不看到你安然不恙,怎么可能安心啊?”

    傅清黎这一刻终于落下泪。

    这几年,为了不让外公外婆分心担心他,他逼着自己坚强、独立,只将害怕恐慌全部压抑在心里。

    方才打电话前,连他都觉得自己要坚强,要挑起重担,处理好一切,照顾好外公外婆。

    这一刻,他却在林峰年和林溪面前感受到,自己不过是刚失去了母亲的少年,不用故作坚强。

    有人心疼他的隐忍和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