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缚于雪 > 袖扣,送给你
    入了夜,南之亦托朋友要到了警司电子卷宗库的账号,总算找到了当年荔州湾那场惊天变故的记录。

    她逐字阅读着——一艘豪华游艇莫名偏离航线驶向浩渺的公海,那天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本不具备出海的条件,是留在船上年仅十七岁的陆锦尧拨通了私人专线的求救电话。

    陆夫人连夜向首都求救,舰队赶到时虽救下了一双儿女和几个乘客,其他人却已全部失踪。

    事后调查发现,是陈运辉走投无路想绑架陆锦秀,但被及时赶到的陆锦尧拦下。

    陈运辉最终放弃了带妻儿一起和仇人同归于尽的疯狂行径,以死谢罪换家人平安。轮船损毁严重,客舱进水,船长和水手抛下乘客弃船逃跑,却被淹没在疾风骤雨里。

    乘客四散跳水呼救,也只能被浪涛吞没。反而是一直拽着妹妹和陈家兄弟在船体寻找死角的陆锦尧,带着为数不多的人活了下来。

    描述客观事实的文字十分冷静,南之亦却看得胆战心惊。

    风雨呼啸,耳边除了死亡的回响什么也听不真切,尸体大部分被水浸泡撞上礁石已不成样子,陆锦尧就是带着妹妹在那样的绝境中存活下来的。

    在失踪者名单里,有陈家好几个儿子女儿,其中包括了曾经与她在学校有过几面之缘的陈真。

    她反复看着现场图和勘验报告,总觉得轮船的吃水量不对。她生长在海边,对极端环境下船只航行和人员求生有着天然的敏锐,如果投入大海,虽然九死一生,却也不是没有生还的可能……

    她在草稿纸上演算着、推理着路径与人物,偌大的办公楼只亮着这一盏灯。

    门突然被拧开,她蓦地瞪大眼,来不及收起桌上的纸张。

    ……

    秦述英再见到陈真已经是四天后,距离假期结束、股市开市只有两天的时间。在这四天里秦述荣和他反复确认了计划,确认万无一失后才大发慈悲允许他探视。

    陈真被关押的地方离秦家老宅不远,是秦述荣的私产地盘。可能是秦述英那些话刺激了秦述荣,他给陈真提供的餐食和居住环境都是顶尖的,颇有炫耀的意味。

    可惜陈真对这些都失去了兴趣,只选择用几块餐前面包填饱肚子,挑了些蔬菜和蛋白平衡膳食。

    “这些东西都没姜小愚给我送的饭好,量大还有锅气,”陈真无聊地用叉子扒拉着鱼子酱玩,“怎么说?商量出结果了?”

    他语气很坦然,似乎对所有结果都接受,包括死亡。

    秦述英沉默半晌,把手中写好的东西递给他。陈真从容地接过,却在看清内容后猛地站起身。

    秦述英把纸抽走,在陈真震惊的目光中用打火机将它点燃,最后一片白色边角随着火焰被风卷到窗外,在湿冷的地面无声消散。

    “我知道你过目不忘记得住,就当是还我人情。做完之后你就自由了,不出意料陈家的产业也能归你。”

    “这么做陆锦尧不会放过你的,如果我哥活得下来他也会要你的命……”

    “难道你还希望陈硕活不下来?”

    “……”

    秦述英侧身望向窗外:“我和陆锦尧本来就是你死我活,没有互相放过的余地。”

    “你说实话,是不是有其他办法可以让你不出面?”

    “是,但来不及了。”

    “救命之恩你当人情两个字草草揭过,那我是不是也能不听你的。”陈真露出强硬的一面,坐回座位把头扭到一边表示抗拒,“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你捡的,赔给你我心甘情愿。”

    秦述英坐到他面前,语气是难得的温和:“陈实长大了,你不想见见他吗?”

    “……”

    “你还有爱你等你回家的亲人,我已经没有了。”

    陈真的表情有一丝动容。

    “你为什么默认我会输,就因为陆锦尧家大业大?明明是我的赢面比较大,我的目的从来都只有一个,把他从高处拉下来,拉到我能够掌控的地方。”

    陈真定定地看着他:“秦述英,从小白楼回来后,我怎么觉得你的执念更重了?”

    秦述英并不否认,坦然得有些可怜:“我可以把所有东西都还给你,我只想要一个陆锦尧。”

    秦述英离开时已经很晚了,风暴前夜格外宁静,他没有心情回秦家老宅应付秦述荣,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淞城街头穿梭。

    这座城市充满了古朴与现代化的矛盾——林荫路彰显着小资的情调,摩天大楼树立成钢筋混泥土的丛林。弄堂的尽头有一方小小的天地,只能骑车或步行到门口。

    陆锦尧还是发了善心没变卖它——这是秦述英唯一亲自用心经营过的艺术馆。三层高的小阁楼,中间的窗户用复古的铁制围栏半包,放了一株鲜艳的向日葵。

    从狭窄的木楼梯往里走,两侧都被黑布蒙上,用灯光装饰出点点星辰。

    道路的尽头是跟随投影灯移动的星宿,极简的玻璃展柜中摆放着各类雕刻与绘画作品,每个展柜都用如水的灯光投影照明,宛若宇宙中的银河在缓缓流淌,负载着岿然不动的艺术品。

    一层的窗台刚好够人坐在上头望风景,对面的街道张灯结彩,年味还未褪去。

    “咚咚——”

    秦述英恍然回神,陆锦尧正站在窗的另一边看他。隔着窗敲靠近对方脸颊的一方玻璃,仿佛又带他回到陆锦尧刚到淞城的时候——他也是这么挑衅对方的。

    陆锦尧的眼里看不出恶意,秦述英甚至从他脸上看到了疲惫。

    这几日他们对彼此的跟踪与追查心照不宣,只有在此刻,在这个承诺比纸还轻却被承诺保存下来的地方,他们才能流露一点点真心。

    “秦述英,”陆锦尧唤他,“你能收手吗?”

    秦述英没正面回应他,只是把窗打开,让冷风呼啸着灌入,也让陆锦尧的声音清晰地落入耳中。

    陆锦尧继续道:“念中学那会儿,给我的展览投匿名画稿的人是你。谢谢,我很喜欢,融化的星星,很美。”

    秦述英凝望着他:“还有呢?”

    陆锦尧沉默。

    还有什么?没有了。能从十余载时光中找到一丝他曾存在于陆锦尧生命中的痕迹,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把袖扣解下来,放到陆锦尧手中。

    “你说想要我再给你画一幅星星,它也是我画的。现在我不欠你什么了。”

    陆锦尧握着手里冰凉的一方袖扣,似乎是手心的热气将它融化。他将它握紧,转身决然地离开。

    ……

    正月初六,春节假期的最后一日,股市开盘的前一天。

    一大清早天才蒙蒙亮,中心商务区的一家公司大门洞开,被临时喊起来开门的保安还打着呵欠,突然被街前停满的信号车吓得瞪大了眼。

    记者蜂拥而至,扛着长枪短炮涌入狭小的门庭。电梯挤不下,壮硕的摄影师和步伐矫健的一线记者便从步梯飞窜上楼,保安看得目瞪口呆,心道在村里早上起来给家禽喂食,它们扑腾着翅膀飞奔的样子也不过如此。

    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公司在一夜之间效率飙升,发布会的台子早已摆好,表面上看是准备进军IPO的商业炒作,其实记者们昨夜就得到消息——这里有大新闻。

    董事长本人却没什么进取的意气风发,反而战战兢兢,在所谓“大股东”秦述英身边畏畏缩缩,上个台跟上刑场似的。

    秦述英理了理西装,在没摸到袖扣的一瞬间有些怔愣,习惯了那块冰凉金属的存在,此刻空落落的。

    秦述英一坐下,所有财经和小报记者立马将摄影机对准了他,快门声此起彼伏,这位声名狼藉的商界怪胎几乎不露面,这么大大方方暴露在镜头前还是头一遭。

    “他还挺大方,”陈实翻了个白眼,“还把咱们放进来了。”

    陆锦尧看着手里报纸叠的邀请函,心里没有半分恼怒或调侃的情绪。陈实再傻也跟陆锦尧待了这么多年,一看他这副样子魂都快吓飞了:“不是锦尧你没按住他啊?你别这么面无表情我害怕……”

    陆锦尧真正动怒的时候是没有多余的表情的,都称不上冷脸,而是陷入一种谁都不搭理的平静。陈硕曾评价,陆锦尧像是关闭感官,调动一切精力来想办法把对方弄死。

    “你哥呢?”

    还好还愿意搭理人。陈实松了口气:“按你的吩咐,送去风讯了。”

    陆锦尧点点头,目光正和秦述英对上。董事长还在声音颤抖着念稿,秦述英也静静看着他,视线如暗潮涌动,彼此都平静得看不出一丝破绽。

    在宣布完IPO计划书后,董事长抹了把汗,恨不得把自己缩到座位角落。

    “诸位。”

    太久不使用的麦克风发出尖锐的鸣叫,秦述英面不改色,声音清冷,瞬间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来。

    “公司的此轮公开融资,不接纳陈氏的任何市场行为。”

    底下股东的脸都黑了,哪里有人在公开融资的时候拒绝投资的?尤其拒绝的还是一个背景复杂资金庞大的巨头。

    记者和老道的投资人早已嗅到了其中不一样的味道,纷纷打起十二分精神等待下文。

    秦述英向后台微微示意,一个带着口罩和墨镜、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被带了上来。他慢吞吞地摘了脸上的遮蔽物,抬起那双动人的眼睛直视镜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