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无人开口,三个人之间自然钩织出一种奇妙的默契。外人应该能凭借着放松和紧绷交织的目光流动,揣摩到他们关系匪浅。
“黄梨大人出事了。”简单宣布后,在被营造出的爆炸中心的真空区域之外,群体注意力让这句话轰得涣散,只是碍于玖兰枢出面控场,无法乌泱泱地奔向这场沉浸式话剧的新场景。我在观察时发现,自己并不属于这两类人中的任何一方。大概是表现上有点像迟疑或是恐惧,一条拓麻低声道:“没关系的。”
“你知道离这里太远,我会怎样吗?”
“会怎么样?”
“我的情绪会让我为行动负责,那时候,我可能会哭,或者难受得打滚。”
“或许早该这么做了呢?”一条拓麻一身侍应生打扮,说话时好像已经提前布置,把商量的余地拿走了。嘈杂中,客人大多对我们视若无睹,但也有看不惯有谁我行我素的:“你预备把人带去哪里,她可是重要嫌疑人。”
“取保候审的流程里,没有向你汇报。”
“这么说,你是她的保证人吗?”
“不如请检方来问吧,不然只是在浪费我们双方的时间。”一条拓麻不急不躁。
毫无道理,吸血鬼哪来的检方。取保候审不是他先提的吗,为什么不直接回答反而在兜圈子?我本乐见两方争论不休,但对话完全不按我预期走,大概是因为上面默许,不然怎么三言两语就对这类型的刁难奏效了?
走出宴会厅,我还惦记着要有场货真价实的闹剧,索性在路过休息室时停下来。普通人的死亡就是给照片施加灰度转换,和有纯血种展位的那个房间比,这里注定无人问津。
“一时半会走不了吧。我累了,想进去休息一会。”
“好。”
凶手返回现场,理应感到隐秘的兴奋——如果没有上面一板一眼的对话煞风景的话。一条拓麻非常绅士地走在前面,很明显是想构成某种缓冲,他不知道我只是盯着他后颈碎发下若影若现的血管发呆,直到他转过头察看我的状态,才将视线移开。
说实话,成功和自己的情绪课题分离的我,呆在这里甚至不需要刻意屏息。我只是感到休息室分明不像人声鼎沸的会场,这里太安静、太空旷,没法承担喷薄欲出的痛苦。好在此刻,我一点也不想将让渡的部分控制权收回来。
哪怕是人类,也不可能对这个房间发生的一切无所察觉。但一条拓麻是个装傻的高手,非常体贴地请我坐下,比我还要用心地探查四周的漩涡,调整站位后,几乎完全遮挡了漩涡中央浮现的画面,在那之前,我正盯着其中一张旋转的面孔默不作声。
“躺下休息一会吧。”他随着我的动作蹲下来,丝带领结像蓝调时分坠落的海浪,仿佛有透明的蓝光盖过室内原有的光源,日落前静谧柔和的氛围由他的神情散射而出。
我伸出手,碰到垂落的丝带,又将手收回来。距离不算特别近,但足以洞察许多秘密。上次见面我也躺着,但感受上更屈辱一点。没有现在温情,也没有现在这么……血腥。
我选择绕开骨骼的保护下手,因此从腹部开始牵扯出一连串的弱点,西装和衬衣很快就会被血打湿,即便外表完好无损,也无法掩饰体内的收缩性杂音——他的伤在心脏。
我明明很清楚自己在代为执行对他的惩罚,此刻却有点发愣。血气四溢,他有意克制对此的反应,面无表情反而带来去芜存菁的效果,轮廓线梳理得清晰利落,浅色的睫毛似乎挂着霜,这一切促成了感官上的穷奢极欲,这种人的存在就好像是对暴力的美化。
伤到他,我的目的似乎就已经达到了,因此攻击的欲望一度非常低迷。随便他要报复还是要怎样,这样的态度显然让他更生气。
“你还要继续这样多久,你到底是你,还是随便一件工具?”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我说,因为跟你没什么关系。
双方的分歧开始和对话绑定,时间很短,回合少到还称不上对峙,可在我们之间徘徊的敌意骤然离题,我被拉起来靠近他,有尖牙贴在湿冷的皮肤上,防备之外,我的血就这样荒谬地流了出来。
我晕了过去。意识再回笼就听到有人说:“你们应该清楚,实然层面,她并没有做出任何违反规定的行动。”
“没关系的。原本按照在宴会上得出的结论,我们就没有理由再审判她。”我就着朦胧的声音爬起来,大脑一片空白。门被打开,率先见到几道仇视的眼光。其中只有一个年轻男孩面色如常,走过来问我:“你醒了,那个逼你订下驯养契约的人去哪里了?”我试图理解整句话,但只能依靠关键词打通部分记忆链接。
“……他好像,死了?”
“你睡懵了吧,他死了,你为什么奄奄一息?”
“嗯,因为我……有契约但是也有危害他的事,”我努力组织语言,“我是说,我应该和他遭受一样的伤害,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反噬。”
“我想起来了,是这样……那个时候我发现,我们之间可以搭建这种,”我比划了一下,用两只手搭成桥状,“从这边到这边交换。他让我做什么,我听他的,与此同时,他有义务向我提供……提供……”
我说得很慢,有一个字就在嘴边。年轻男孩拍了拍我的肩膀:“不着急想。我倒是对你说的桥梁很有兴趣,你是不是发现,契约和反噬只是桥梁的一种,桥的那一边,也可以是其他人。”
我点点头。
“桥那边的人,一模一样吗?”我尝试着理解他的话,这种自以为照顾我反而增添猜测成本的简化表达让我多少有些不快。只不过顺着他的话想,的确,他们很像,却不是外形上的。他们貌似都是……
“他们给你的东西,也很像吧。”
之前的思考就差临门一脚,于是很自然地衔接到最新的问题上,我掀开袖子,将手腕露出来:“我知道了!在这里,看到了吗?我几乎和每一个拜访的猎人都签订了驯养契约。”
他不再回答,脸色变得很难看,我蓦地想起这本该我三缄其口的内容,再一看套取它们的不是别人,正是蓝堂英,站在他身后的也都是熟面孔。
“你还想问什么呢,契约的咒语,我想想啊。”
他立刻发现我在装傻,同时忘了自己刚刚在做什么,毫不客气地骂道:“骗子。”转头又对黑主灰阎说:“理事长说的毒和咒,我的确在你们的书上见到了。但是想也知道,传说一样的东西,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实现,一定是用了其他具备操作性的路径。”
“那位猎人死后,契约的效力还在,你受到了不小的反噬吧,”黑主灰阎问,“你还有事要做。为了抵消这种影响,你对之后的其他人做了什么?或者说,你直接通过契约实现了某种报复?”
“想知道吗?去问你们的猎人啊。”
“我一贯的主张是不对吸血鬼穷兵黩武,除非危及到自己人。”
“那请便吧。”
“伤害你不是难事,但我不敢保证和你签订契约的猎人在之后安然无恙,在你昏迷的时候,同时有好几位猎人不省人事。你又并非重视骨肉亲情的人,那么就算我请来你的父母,用本该对你的方式对他们,你也不会松口了。这么看我确实无计可施,最多出出气了。”
“你会这么做吗?”我拿出嘲笑的语气,黑主灰阎却只对蓝堂英说:“你看着她吧。”眼见就要离开,我叫住他:“请留步吧,理事长。”
“……一开始,我确实很想拿人类开刀,但后来我意识到真的不可能了。既然没人记得,我想,那干脆换一条路,”我看向手腕上重叠覆盖的契约,“我发现吸血鬼和猎人之间,可以通过契约形成稳定的力量。换句话说,契约落成后,他们得对我的稳定性负责。为了抵消第一道契约的反噬,势必要付出一定的精力。不过你放心,你看到的衰弱是暂时的,可以理解为他们向我借出了本金,后面我会连本带利地还给他们。”
“你要还给他们什么?”蓝堂英皱眉道。
“人类最怕什么?”我笑着问他。
“确实要郑重酬谢。从我开始怀疑十年前,是自己的舅舅借着猎人的势力搜寻货源并完成初步的筛选与淘汰——到现在,没有他们,我撑不了这么长时间。倒不是为了我的养父母,我已经连他们真正的亲人都杀了,这种程度的仇,有必要以德报怨吗?我只是姑且算心愿已了,告诉你,也无所谓了。“
黑主灰阎默默良久,问了句令人啼笑皆非的话:“你把已发生的命运当作你应得的人生,所以从来没有考虑过未来吗?”
我无奈道:“未来?我还以为你知道,我已经在吸血鬼界社会性死亡了。”
黑主灰阎走后,蓝堂英还杵在原地,非常碍眼。
“你还想说什么?”
“没什么,反正我已经知道真相了,”我懒得理他,正想直接逐客,他却撂下后半句自行离开了,“和一条说的一样,这次你没有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