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遥被绑了。

    眼前站着两个人。

    一红一白。

    好消息,不用选了,两个人都在。

    坏消息,她彻底暴露了。

    白衣人手中持剑,透过窗户缝隙渗进来的月光,映在他的剑上,如同他的目光一样寒凉。

    好凶。

    明遥忍不住往一旁蹭了蹭,想离他远些。

    “怎么回事?”见她如此,白衣人脸色越发不好看。

    那厢,面善的红衣人又点了盏灯,放在明遥的身侧,蹲下身,朝她安抚地笑了笑,伸手撩开她额前的碎发,自额间牵引出一根黑色的丝线:“果然,是那怨鬼种下的怨气。”

    玄岫松开手,那黑色丝线转瞬便重新没入了明遥的体内。

    “现下,我虽将嫂嫂的魂魄重新引渡回了她身体之中,但嫂嫂是凡人,魂魄骤然离体,如今认不得人也在意料之内,休息一会儿便好了。”

    “要紧的是这怨气。”玄岫看着明遥眉心处地一点黑气说道,“此地风水奇特,处于人鬼交界之间,入了体内的怨气无法由外力渡化,只能自渡。”

    说到此处,玄岫顿了顿。

    那只怨鬼的事,他多多少少还记得一些,说起来也不算新鲜——豪门显贵之女,下嫁寒门,被冤害死,化作怨鬼,这几百年间,想来进益不少,所以方才留给明遥的烛台才失了效用。

    这下可就麻烦了,玄岫轻轻捻了捻明遥方才落在他手中的额发,这只怨鬼,最爱杀的,便是结发夫妻。

    女子被她勾魂,种下怨气,怨气侵蚀理智,轻则沦为疯妇,重则一命呜呼。

    想要自渡,只有两条路。

    一条,以身入梦,入那怨鬼身前之事,若能化解怨鬼执念,自然无臾。

    另外一条,则要简单许多,杀了自己心爱之人即可。

    “如何自渡?” 并未察觉到玄岫的停顿,玄徽余光扫过因为被捆得太紧,悄摸挪动着手腕的明遥,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玄岫的目光一直落在明遥身上,自然也有所察觉。想着左右已经引魂入体,不怕明遥再到处乱跑,伸手便替明遥松了绑。

    果然,松了绑的明遥并不像方才做鬼一样,大肆在这屋内飘来飘去,只悄无声息地又离玄徽手中的剑远了些。

    她的小动作落在玄岫眼里。

    玄岫轻轻扬了扬眉,听到玄徽的问话,也没卖关子:“要么嫂嫂入局,破了那怨鬼执念;要么亲自动手,杀了兄长。”

    气氛在一瞬间冷凝。

    玄徽沉下眉眼,手中长剑随着主人心意,轻轻发出嗡鸣。

    明遥几乎要缩进了墙角。

    玄岫却似不觉,偏了偏头,像是好奇:“怎么,兄长不愿为嫂嫂赴死吗?”

    “铮”地一声清鸣。

    玄徽手中长剑,银光一闪,一道凌厉剑气便直直朝着玄岫而去。

    杀人了,杀人了。

    听到这大动静,明遥偷偷探头看了眼,几乎是瞬息之间,剑光便已至那红衣人跟前。

    也不知道如果红衣人被杀了,她能不能捡个漏,直接把他带回去给那女子交差,就说自己已经杀了负心人了,好让她把自己脑子里的那团黑气拿走。

    明遥此时此刻,还念念不忘先前那女子给自己的“任务”。

    可等了许久却没听到人头落地的声音。

    “出来。” 白衣人的声音冷硬。

    明遥抬眼,以为在说自己,下意识地挪了挪。

    屋内却忽地传来一阵凉意,随后便起了一阵大风,窗户被猛地吹开,一道黑影以肉眼不可见地速度,从窗外蹿出。

    “顾好她。”

    明遥还未回神,那个白衣人也蹿了出去。

    片刻之间,这屋内就只剩下了她和那个红衣人。

    似乎是不小心被方才的剑气所伤,他脸颊一侧多出条极细的血痕,只是细微的差别,看着却没有之前那么面善。

    明遥默默看着他,只见他瞟了眼破开的窗户,又迈步过去推开屋内摆着的黑木棺材,接着…便朝她走来。

    “失礼。”

    话音落地,他将明遥抱了进去。

    “我——”不要睡棺材。明遥话还未出口,棺材板就被他利落地合上。

    几乎是同一时候。

    吱呀一声,门开了。

    抬手压住棺材板儿的玄岫,抽空抬头看了一眼。

    门前站着的是方才楼下,着一身孝衣烧着纸钱的客栈掌柜。

    等到玄徽离开才上来,自然不是好事。

    “掌柜是来送被褥给我们御寒的吗?”玄岫却装作不知。

    七月暑热,哪里来的御寒一说。

    掌柜冷冷扫过他的脸,只觉他还是像当年那般惹人厌烦:“渺渺仙君,五百年未见,你眼力差了不少。看来传言不假,你如今伤重难愈,是……将死之兆啊。”

    言必,几道凌厉的爪影转瞬便至眼前。

    *

    屋内本就狭窄,两人动静不小。

    不多时,躲在棺材里的明遥,便听到不断有重物倒地的声音。

    别把这楼打散架了。

    明遥攥着手,有些紧张。

    不久之前。

    在这番打斗声响下,她的神魂总算是清醒了过来,先前的记忆归拢,听到屋内斗法之人称玄岫为渺渺仙君。

    明遥才终于对自己这突然冒出来的小叔子有了印象。

    这百年来,在仙山生活无趣,她几乎将仙山藏书阁里的典籍翻了个遍。

    其中,最常看的便是仙山和妖鬼魔族的战事记载,以及各种杂谈。

    渺渺仙君这个名字,明遥熟悉得很。

    典籍有载,五百年前,人界妖族作乱,死伤无数,这位渺渺仙君只身下入凡界,以一己之力斩杀当时妖族的妖王,为民除害。

    本该是仙山楷模,受人敬仰才对,可或许是力量消耗太大,走火入魔。在仙山派下十数位仙君前往凡间,助他善后之时,他却亲手将这十数位同门屠杀殆尽。

    十数位仙君的头颅,被挨个斩落,死无全尸。

    山主震怒,再度派人,下令将其带回。

    可在连折数位仙君之后,仙山依旧没能将这位渺渺仙君擒获。

    最终,他重伤失踪,自此没了下落。

    后来,仙山的修士提起这位渺渺仙君时,总是贬多于褒。

    除了他戕害同门外,其中一个原因,还有关这位渺渺仙君的出身。

    此间天地,凡人飞升上界成仙之后,便不得下界。但有一脉算是半个例外——仙山玄氏一族。

    此族本就诞于仙山,半人半仙,世代守卫人间。

    自出生起,她们的灵力便比普通凡人强上数倍,但要想飞升,她们所耗费之功,却也比普通凡人强上数倍,需历经千辛万苦,炼化掉半身凡人血脉才行。

    这样的美强惨初始设定,自然引来无数修士追捧。久而久之,仙山修士便奉以玄氏一族为首,敬仰十分。

    玄徽和山主便皆出自玄氏一族。

    可偏偏这一代,出了位渺渺仙君,不仅力压一众修士,连玄氏一族也被他压了一头。

    无门无派,却是天生仙体,天生仙力,别人辛苦修炼之际,他呼吸之间,便能仙力暴涨,破境之时,因是天生仙体,也无需渡劫。

    这样的人,追捧他的极多,厌恶他的同样不少。

    加之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本身也有许多修士质疑过他的正邪。

    因而在他戕害同门失踪之后,大部分修士便认定了他是邪修无疑。

    不过明遥对他有印象倒不是因为这些,她感兴趣的是看到有杂谈传言称——

    这位渺渺仙君似有不死之身。

    无论死去多少次,都会再度醒来。

    比之飞升的仙人更甚。

    明遥惜命,听此传言,好奇心起,也去问过玄徽。

    玄徽却避而不谈。

    明遥本以为是玄徽不爱背后议论他人之故,不曾想这位渺渺仙君,竟和他是同胞兄弟,也是玄氏一脉。

    难怪鬼城之中,被捅了个对穿,没了气息,还能再度活过来。

    传言竟是真的。

    明遥恍恍惚惚,回神之际,外面已经安静下来。

    结束了?

    明遥侧耳去听,也没听到动静。

    正犹豫着要不要掀开棺材板儿出去看看时,头上木板被轻轻敲了两下。

    随即棺材板儿被都打开。

    传说中的渺渺仙君倚靠在棺材板儿前,仍是一副笑眼弯弯的样子,只是似乎方才打斗得激烈,有血溅到他的眉睫之上,显出几分妖异。

    “嫂嫂,我要死了。”

    骇人听闻的话被他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明遥一怔愣,赶紧从棺材里起身出去扶他。

    屋子里散发着股血腥气,明遥看不清他的伤势,刚一转身,想去拿烛台看看他伤势如何时,却被他拦住:“嫂嫂不用再看,约摸再等一盏茶,我就得咽气了。”

    明遥闻言,有些无措,小心翼翼蹲在他身边:“你知道我神魂归位,恢复意识了?”

    他笑着点了点头:“若没恢复意识,棺材板儿应该关不住你。”

    明遥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忍了好一会儿,还是好奇道:“你…当真会死而复生?”

    “目前来看,是的。” 他含笑应道,“若我活不过来,嫂嫂要为我哭一场吗?”

    明遥听出他语气里些微的调侃,想起鬼城里发生的事情,有些尴尬,轻声咳了咳:“自然会的,不过如今我体内怨气未解,那个女子说要我杀了负心人才能解,你若真死了,我想问问…我能不能用你的尸体回去交差?”

    明遥问得认真又礼貌。

    “嫂嫂果真只在乎兄长的死活啊。”玄岫被她逗笑,假装轻叹出声。

    明遥挠了挠自己的手,心想,倒也不是,她只在乎她自己的死活。

    又等了会儿,见他气息一点点虚弱下去,明遥从未陪别人等死过,一时间还是有些慌张:“你这个复活,有次数吗?”

    “九尾狐都只有九条命呢。” 明遥掐了掐自己的指尖道,“日后,还是惜命一点好,万一这是最后一次怎么办?”

    说完明遥又觉得自己说得太晦气,连忙拍了拍身侧的棺木,呸了又呸。

    玄岫笑着没再说话。

    真稀奇,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劝他惜命。

    “死便死了,又有什么不同?”

    片刻之后,他听到自己轻声问她。

    “当然不一样了。”

    眼前已经开始模糊,生命即将再一次走到尽头。她走远了几步,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一阵窸窸窣窣的微弱声音传来。

    又过了会儿,她匆匆回到了他的身边,往他手中塞了个东西。

    “当然不同了。”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方才见你爱点灯,鬼城里也是,那盏引路灯笼阴气森森的,你也喜欢拿着,猜你应该也不喜欢黑漆漆的地方。死了的话,就要一直待在你不喜欢的地方,多惨啊。”

    “还是醒来好些,可以看见光亮。”

    “喏,你还能感受到吗,是暖的。”

    她塞在自己手里的是先前那盏烛台。

    玄岫已经彻底看不见了。

    意识一点点消散,黑暗之中,唯有掌心尚存一点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