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遇
1999年12月初 大雪将至
当“雪龙号”破冰船终于停靠在中山站附近的海冰上时,那种刺骨的寒意已经透过三层保暖服钻进我的骨髓。
我,林溯川,一名普通的海洋生物学研究员,此刻正站在甲板上,望着眼前这片纯净得近乎不真实的白色世界。
“第一次来南极?”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转身,看到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正倚在栏杆上。
他戴着防风镜,但我能感觉到镜片后审视的目光。
他的下巴线条坚毅,嘴角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嗯,第一次。”我点点头,下意识裹紧了防寒服,“林溯川,海洋生物组。”
“方砚白。”他简短地自我介绍,“冰川组。”
他摘下一只手套,伸出手来。
即使在零下二十度的低温中,他的手依然温暖干燥。
这就是我们的初遇,简单得如同南极的冰雪。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个叫方砚白的男人会在接下来的三十天里,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然后永远地离开。
【二】人海中的双眼
科考站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还要艰苦。
中山站的主建筑像个巨大的铁皮罐头,里面塞满了各种仪器和生活必需品。
我和方砚白被分到了同一个宿舍——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两张窄床,一个共用的书桌。
“你的东西真多。”第一天晚上,方砚白看着我把各种标本瓶和笔记本摆满半张桌子,挑了挑眉。
“工作需要。”我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你嫌挤,我可以——”
“没关系。”他打断我,把自己的东西整齐地码在属于他的那一侧,“我东西少。”
方砚白确实是个极简主义者。
他的床头只放了一本书——《冰川学导论》,已经翻得卷了边;桌上是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几支笔,排列得像用尺子量过一样整齐。
而我这边,各种纸张、设备散落得到处都是。
我尽力在用完之后将东西放回原位,但最终还是失败了,不知道是我妥协了,还是那些笔记本妥协了,总之我们和解了。
他主动和我搭话,“你第一次来南极,之前在学校做训练是不是很煎熬?”
方砚白习惯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外面是防寒服。
但不妨碍他露出那双狭长的眼睛,眼睫又密又长,很漂亮,我总觉得我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是即便在人海中还是会被一眼认出的那种。
可惜我记不清了。
也不记得是哪里的人海。
我用来思索的时间过长,他坐在对面看我,许久之后,“这是你的隐私吗?不方便回答?”
反应过来,我先是为自己的走思道歉,下一步才正式介绍自己,“我是复大生物与坏境专业的研究生,跟导师还有几位同学参加‘南极生态变迁’的项目,不过……可惜只有我通过了极地生存训练的考核,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进了科考队。”
他点点头,语气温和,“那你很优秀。”
我只是说“您过奖了”,他看起来比我要大五六岁,但实际上他和我同岁,甚至要小我一个月。
和他聊天我才知道,方砚白是兰州大学的优秀毕业生,还是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的一员,我觉得,他比我还要优秀。
【三】左上角
方砚白的生活习惯很好,冰川组的安排很靠前,早晨六点起床开始这一天,我睡眠浅,有时会被他起床时那些稀碎的簌簌声吵醒。
房间很暗,他全凭自己的直觉进行着一切,长则十五分钟,短则五分钟,走之前会很轻地告诉我一声,“我出门了。”
如果那天我睡得很沉,他会留下一张字条,内容是一致的,只是会在左上角留下一双笔绘的小手。
我好奇,“为什么是左上角。”
他老实回答,“因为左上角是心脏。”
我没理解这句话的真实含义,以至于这成为我心中的一个结,令我晕头转向一天。那天晚十点我们在门口相见,我鼓起勇气请教他,“为什么左上角是心脏?”
方砚白一步步靠近,我的心脏陡然猛烈跳动,在他抚上我心口的前一秒,我逃跑了。
甚至傻到无意识将他关到门外,我摸着自己的心脏,耳膜内还回荡着他早起的问候语。
我明白了,人的左上角,就是心脏。
他在门外轻笑着敲门,随后我听到几个和他一起的朋友打趣他,是不是睡过了头,没有带钥匙。
方砚白笑着回答,“不是,但是……我貌似要被某个人讨厌了。”
我可以想象到他的动作和表情,方砚白一定是轻松地耸过肩,眉头微蹙着回答,和对待生气撒泼的家猫一样,他的确很无奈,却又心知肚明地惯着。
当我打开门要他进来,我注意到,他蹙起的眉梢舒展了,目光中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只是,用一双狭长温柔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我,我在他的虹膜上看到了千万年前的冰川和远古时期未出土的生物,这一切都让我兴奋不已。
他的朋友探头看了我一眼,又鄙夷地回看方砚白,“你小子胡说什么?我们哥几个可都是和溯川打过招呼的,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讨厌你,污蔑的话可不能这么传!”
方砚白捏着下巴很认真地思索过才点头,撩起眼皮看我,像是求救,“真的吗?”
那一刻,我的心率一定超标了。
他好像知道,我喜欢他的眼睛。
【四】失眠的清晨
来南极第十天,我身上那股新奇劲还没下去,这里的一切都能引起我的重视和在意,也包括……方砚白。
他好像精神气很足,不管做什么都不会累,这一点着实让我羡慕。
我们和往日一样,他起床穿衣服,我被吵醒了,窗帘露着一条缝隙,我借着光影看清他的后背,肌肉虬结,很有力量感。
方砚白注意到我的视线,他穿过那道无形的屏障,光带掠过他的面庞,我呼吸一滞。
“林哥,我吵醒你了?”他很轻地问我。
我紧闭着眼,佯装还在熟睡。
我很厉害,他没发现端倪,之后听到簌簌的撕纸声以及沙沙的写字声,我感觉到他将纸条放在我鼻尖旁。
温热的手指碰到了我的鼻尖,我有些耐不住,身子抖了一下。
方砚白弓着腰俯身看我,手臂压在我头部两侧,我听到他淡淡地笑了,鼻息扫在我半露的耳尖,好烫。
他的嗓音很轻很柔,落在我心上,又被字条左上角那双手接住了。
“林哥,早安。”他说。
有两秒的停顿,他又说,“我先走了,你可以再睡会儿。”
我闷闷地“嗯”了声,他用鼻音回了声,开门走了。
房间内回归寂静,静得让我觉得发冷。
他走的时候踩到了我的草稿纸,那种很细的声音让我觉得发困,但方砚白的举动让我莫名兴奋,反应过来我有些不可思议。
我竟然在清晨失眠了。
【五】采样
“你总是这么……乱吗?”第十四天早晨,他忍不住问道,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我正埋头记录昨晚采集的浮游生物数据,头也不抬:“思维活跃的表现。”
我听见他轻笑了一声,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真正意义上的笑声,低沉而温暖,像冬日里突然照进的一缕阳光。
“今天我要去海冰区采样,”我合上笔记本,“站长说需要两个人一起。”
“我知道。”方砚白已经穿好了防寒服,“我跟你去。”
南极的白天长得不可思议。
即使到了晚上十点,太阳依然低悬在地平线上,将冰原染成金色。
我们拖着采样设备,小心翼翼地走在海冰上。
“小心!”方砚白突然抓住我的手臂。
我低头,发现前方冰面有一道几乎不可见的裂缝。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因为这潜在的致命危险,而是因为他手掌传来的温度。
“谢谢。”我轻声说,却没有挣脱他的手。
那天之后,我们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在食堂,他会自然而然地坐在我旁边;外出考察时,我们总是主动组队;晚上回到宿舍,他开始容忍我杂乱的“工作痕迹”,甚至会在我的笔记本堆中放一杯热茶。
【6】冰川是世纪相爱的证据
“你其实可以不用这么照顾我。”两周后的某个深夜,我忍不住说。
我们刚结束一场持续到凌晨的样本分析,疲惫不堪却莫名兴奋。
方砚白靠在床头,橘黄色的台灯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我没有在照顾你。”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和你待在一起的感受,很舒服。”他直视我的眼睛,声音平静得仿佛在讨论明天的天气。
我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耳边只剩下血液奔流的声音。
那一刻,我明白了为什么南极被称为“白色沙漠”——因为在这里,一切情感都被放大,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楼,美丽而不真实。
我兴起时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喜欢冰川?又为什么要来到南极?”
方砚白耐心解答,“冰川是世纪相爱的证据。从古至今,只此一方纯白天地。”
我并不做深度思考和理解,这种感情问题过于繁琐,甚至比制作标本还要麻烦,我承认我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
【7】变故
第二十一天,我们被派往距离主站三十公里的一处冰川进行为期三天的观测。
站长严肃地叮嘱我们注意天气变化,南极的暴风雪可能毫无预兆地来临。
“别担心,”方砚白检查着雪地摩托和装备,“我在这工作三年了,知道怎么应对。”
我点点头,心里却莫名不安。
这种不安在第二天晚上得到了验证——我们刚搭好帐篷,天空突然阴沉下来,风速在几分钟内从平静增强到难以站立。
“暴风雪!”方砚白大喊,声音几乎被风声淹没,“进帐篷!”
我们在狭小的空间里紧挨着,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和冰粒击打帐篷的噼啪声。
温度急剧下降,即使穿着厚重的防寒服,我还是控制不住地发抖。
“过来。”方砚白突然张开双臂。
我犹豫了一秒,然后靠了过去。
他的胸膛宽阔温暖,手臂有力地环住我的肩膀。
“会没事的。”他在我耳边说,呼吸的热气拂过我的脸颊。
那一刻,所有的恐惧都消失了。
在世界的尽头,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帐篷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完整的安宁。
我抬头,发现方砚白正看着我,他的眼睛在应急灯的微光下深邃如南极的夜空。
然后,他吻了我。
那是一个轻柔的、试探性的吻,却让我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我回应着他,手指插入他浓密的黑发中。外面的风雪似乎远去了,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和这个狭小温暖的帐篷。
“我一直在想这么做。”分开后,方砚白低声说,拇指轻轻擦过我的下唇。
“为什么不早点?”我喘息着问。
“因为南极是个奇怪的地方,”他的额头抵着我,“这里的时间感和外面不一样。一个月可以像一辈子那么长,也可以像一分钟那么短。”
我点头同意他的话。
我们不知道暴风雪持续了多久。
时间在拥抱和交谈中流逝,我们分享各自的人生故事,交换对极地生态的看法,甚至计划着回国后一起去云南旅行——方砚白说他从未见过热带雨林。
【8】我们要去到云边了
当风终于停歇时,已经是第三天的傍晚。
我们钻出帐篷,发现雪地摩托和大部分装备都被埋在了厚厚的积雪下。
“通讯设备坏了。”方砚白检查后脸色凝重,“我们得步行回去。”
“三十公里?”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在这种温度下?”
“别无选择。”他开始整理还能使用的装备,“食物只够两天,等不到下一次补给。”
我们开始了艰难的跋涉。
南极的美丽在此刻变成了致命的陷阱——看似平坦的雪面下隐藏着裂隙,刺骨的寒风不断带走体温,白茫茫的一片让人失去方向感。
方砚白仰头哈出一口雾气,指着天边的极昼,“林哥,如果我们能活下去,我就跟你回老家的臭椿树下吃西瓜。”
我喊道,“好啊!我们会走出去的!”
【9】可是没有如果
第二十五天,方砚白开始不对劲。
他的步伐越来越慢,呼吸变得急促。
当我们停下来休息时,我发现他的嘴唇发紫。
“你冻伤了?”我焦急地问,伸手去摸他的脸。
他躲开了:“没事,只是累了。”
“别骗我!”我强行抓住他的手,发现指尖已经呈现不健康的灰白色。
更糟的是,他的左脚似乎也出了问题,走路时明显跛行。
在我的坚持下,方砚白终于承认他在暴风雪那晚出去固定帐篷时冻伤了脚趾和手指。
“不想让你担心。”他轻声说。
我的心沉了下去。
在南极,冻伤不是小事,不及时处理可能导致组织坏死甚至截肢。而现在,我们离基地还有至少十五公里。
“我们得继续走。”方砚白站起身,声音坚定,“趁还有日光。”
接下来的两天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四十八小时。
方砚白的情况越来越糟,但他拒绝放慢速度。
晚上,我们挤在临时挖的雪洞里,分享体温和最后一点食物。
“林溯川,”第二十七天的夜里,方砚白突然说,“如果明天我还拖累你,你就自己先走。”
“不可能!”我厉声拒绝,“我们一起来,就一起回去。”
他沉默了许久,然后轻声说:“你知道为什么我申请来南极工作吗?”
我摇头。
“因为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纯粹,”他望着雪洞顶部,“没有城市的虚伪和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