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岭无奈地笑着看看稚嫩的小玉,揉了揉她的头,“就你话多,瞧你明个儿赖不赖床!”
小玉笑了,拽了拽温岭的胳膊,“明个儿小玉伺候奶奶和夫人起床。”
温岭捏了捏她的鼻子,同她说笑,“机灵鬼!”
渝北回了屋子躺下,扯了被子的一角为自己盖上,久久放不下自己没拍到那位先生的正脸,为此觉得不少遗憾。
【十里红鞭】
一大早,渝北是被敲门声吵醒的,与其说是敲门,不如说是砸门,就差直冲门内一脚踹醒他,支起身子按了按太阳穴,“来了,来了,别敲了。”
渝北忘了换衣裳,身上还是那件半湿的中山装,被自己揉出不少皱褶,门外站的是昨夜为他开门的管家,渝北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刘叔,你怎么来了?着急什么……”
刘叔抱上他,似是痛哭流涕,嗓子里押着口气,“小少爷啊!你去哪了啊?”
“刘叔!刘叔!”
一个扫地丫鬟寻着敲门声上楼来看,更见刘叔是在拍小少爷渝北的门,举止粗鄙,许是着急,但到底不合规矩,上前拦他,“刘叔,少爷昨夜便回来了,现在还歇着——小少爷!”
渝北扶起跪地的刘叔,“我回来的晚些,母亲让我睡下了。”
刘叔瘦高一人,常年穿着旧气马褂,古铜色的面容上仅剩一对小眼睛还熠熠生辉,经年劳苦,身上磨出不少厚茧,总是欣慰地看着渝北,被身旁的丫鬟扶起身,拍了拍膝盖处的灰,“今个儿大小姐回来,再过半个时辰,街上就要放鞭炮了!”
渝北垂眼,嘟囔两句,“阿姐回家,不是不叫男人出去瞧吗?”
“是呀!”刘叔口齿清晰地说,安抚性地抚上渝北的手,“老夫人让我喊你去厅堂,老夫人一早就等着了,夫人已经去盯人放鞭炮了。”
渝北喟叹一声,“阿姐准是开心的。”
这道是,十里红鞭迎一人归,万里风雪送一人去。
“那我换件干净衣裳。”渝北握上门沿,慢慢合上,垂了垂眼,想到渝夫人还在等自己,便不在磨蹭,换了件蓝长袍,盘扣全数扣戴整齐,跟着张叔去了厅堂,中间又加了身黑马褂。
渝夫人高坐厅堂的木交椅上,身上是海蓝褂袍,橘红、宝蓝、米白三色相配,高级典雅,八团图案大气而不堆砌,袖口的花鸟缂丝绣片针脚细密,白发盘在头后,用一根抛光过的木簪束着。
渝北弯腰道好,“祖母。”
渝夫人抬手,掩着嘴巴笑道,“我的乖孙儿倒是让母亲教的木奈了不少。快来让我仔细瞧瞧。”
渝北立在她身旁,一双手被渝夫人紧紧攥在手心里,老人的手心时常是暖的,指腹上的死皮总是刺痒自己孙儿的手心。
刘叔抬脚跨过门槛,低着头,“夫人,快到时候了,路上各家的姨母太太都出来了。”
“那就喊人点着吧。”渝夫人摆了摆手,张叔回了句是就出去了。
此时的朝月路上,积压整齐的红鞭被一一展开铺在石子路上,整整铺满了整条街,丝毫不见一点石子的颜色,刘叔站在门口朝路头吆喝了一声,“点鞭——!”
吆喝完便进了渝宅,甬长的街道是无法将这一指令从头传到尾的,那剩下的该由谁来传?
随着一群身穿旗袍的太太们抱着自己的小女儿放上街角,一声声稚嫩的幼音响起,“点鞭。”
“点、鞭。”
“点——鞭——”
街头巷角皆是女人们的身姿,无论身份如何,无论年龄大小,齐齐站在两侧,这近上千位女性中不会有一名男子,大家都默认这件事,是对渝家的敬畏,也是对为战争胜利献出毕生心血的女性的尊重。
他们并不需要知道这位渝家小姐长什么样子,他们的女儿会带着一声声“点鞭”,燃起一条街的红鞭,鞭炮齐鸣的炸响会告诉他们——
“女”字不依附任何随时可拆解的部首,而单独存在。
童声齐响,女人们一一跟着复述,直到街道的尽头,小玉提着一盏煤油灯,一张红纸折成长条,伸进灯罩下,纸灰随风吹散,红纸落进堆积的红鞭内,大声喊道,“点——鞭——”
【阴落光昏】
那辆吉姆车慢慢一点点向前走着,渝鱈坐在后座上,身着洋装,头发打着卷,一顶黑色帽子,阴影遮了半张脸。
路两旁的女人们抱紧自己女儿,捂上耳朵,鞭炮一一炸开,烟雾缭绕着,漫在整条道路上,小玉跟在轿车屁股后,女人们也跟着送行,小玉开心,两手揪着自己的耳朵。
和身旁其他家里的丫鬟说道,“瞧见没,这车里坐的是我家大小姐!是渝夫人亲准的跟着渝家姓,我家小姐是祠堂上灵牌能跟太奶奶摆一起的!”
身旁的丫鬟眨眨眼,“小玉!你家小姐活得好好的,说这不吉利话是要遭打的!”
“可是我家小姐早年就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小玉扇了扇面前的烟雾,“我家奶奶说过,小姐是渝家长女,族谱都是单开一页的。而且小姐说要我们称呼她学士,不可称她为先生。”
旁边的丫鬟拔高语调,尽量说的清晰些,“先生不都是指小姐们的私塾老师吗?”
小玉朝她打趣,“你怎么到现在还只记得私塾呀?”
渝鱈下了车,走进厅堂,渝夫人早早站在门口了,腿脚不便又被温岭劝着坐在门口,渝鱈半跪在地上,抱着渝夫人,“奶奶,我是鱈儿,还认得我吗?”
渝夫人笑得合不拢嘴,眼角挂着一滴眼泪,摸过渝鱈的头,“认得认得!”
“妈,我回来了。”渝鱈起身牵上温岭的手,又踮起脚扫了下屋内,“小北呢?不在家吗?”
温岭拍了拍她的肩,指向身后,“那不是在那儿好好坐着呢吗——刘叔!小少爷呢?”
刘叔赶忙上前一步,同三人交代,“小少爷在大小姐进门就去了外面,说是报社有事离不开,要我们先吃饭,不用等他。”
渝鱈噗嗤笑出声,“小北还是这副脾气,那我们先吃饭好了。”
报社里,渝北刚将一摞报纸打好结,抱着那一摞下了二楼,正巧鞭炮刚好到报社前,和渝北要去的方向并不冲撞,他只是要把报纸放在斜对角的铺子上,可也拦了不少车子,瞧那一身燕尾服在太阳光下多笔直。
渝北停下脚,Blithe迎着阳光朝他打了个招呼,“o et you again, Mr. Reporter.(又见面了,记者先生。)”
昨晚穿学生服的那位小姐从他身后探出一颗脑袋,一眼就认出了渝北,惊奇道,“您一晚上都待在报社吗?”
渝北摇摇头,抬起一条腿提了提怀里的一摞报纸,下一秒就被Blithe提走了,“Allow to help you.(我帮你吧。)”
“这不合规矩,还是我来吧。”渝北急于去抢他手中的报纸,虽然没听懂他的话,但好意还是心领了,那位小姐问渝北,“您知道渝家在哪吧?我们是去给渝家大小姐表演的,这儿有不少化妆工具,不能过着条路,劳烦您带个路,成不成?”
渝北点了点头,Blithe懂他的意思,温柔道,“Many thanks.”
渝北侧过脸去,“没事。”
【竹泥圆舞】
渝北将一摞报纸放下,带着两人绕进小巷内,送完行的女人们拉着小孩回家,小孩们手里捏着炸开的红纸折成碎花,别在那些姨娘们的耳后,“阿娘,红花。”
Blithe靠着渝北,身上的燕尾服蹭着渝北身上那件马褂,簌簌作响,渝北有意往路旁走,给两人挪出些空地来,Blithe却是跟着他走,渝北往哪儿靠,他往哪儿贴。
以至于渝北贴上了墙根,抬手指了指路中间,“先生,可以过去一点,这条路还是挺宽敞的。”
Blithe歪着头,没听明白他的话,渝北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没好好学过外语,只懂一两句口头语,加上Blithe的英伦强调,对他简直是折磨。
一旁的帮手提醒了Blithe,他蹙着眉,愧疚地向渝北道歉,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牛轧糖,递给了渝北,渝北愣了下,还是接过了他的好意。
交流上的障碍在12小时内接连发生,渝北自觉是该好好学一学,该有些和人沟通的能力还是要有的,心里暗自想着,回了家便要找渝鱈讨要些“英语知识”,起码可以听懂这位先生在说什么。
渝北将两人带至渝家大门口,大宅门院前还停着那辆吉姆车,刘叔见了渝北朝他招手,“小少爷!老夫人正寻你呢。”
“我知道,这两位是声称来家里为阿姐表演的客人。”渝北向刘叔介绍过两人,那位小姐和刘叔握过手,简单说明过自己的身份。
刘叔引着两人去了厅堂,渝北被渝鱈拉去院子叙旧,他半蹲下,身上那件蓝色长袍的边沿浸了昨夜的雨水,捏着木棍扒拉竹子下的湿泥。
渝鱈看出他兴致不高,“怎么了?我回家了,这么不开心?”
渝北扔下那根木棍,双手扶上自己的膝盖,鼓着脸和仓鼠一样,“阿姐,外面那位先生讲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渝鱈笑了一下,“又不是只你一人听不懂,懊恼什么?你想学,我可以教你啊。”
“当真?”渝北惊起转头,“真的教我?”
渝鱈摸了摸他的头,“我说话还能有假?”
刘叔问过家里的丫鬟,寻来两人,“大小姐,少爷,那位先生在院里跟老夫人商量小姐爱看的舞步呢。”
渝鱈伸手拉起渝北来,“走吧,姐姐逐字逐句教你。”
“鱈儿,又带着小北去玩泥了,是不是?”渝夫人握上渝鱈的手,渝北自觉落了座。
“哪儿能啊,奶奶!这回不一样了,我们早就长大了。”渝鱈张开手臂转过两圈,身上那件斗篷披肩跟着她大展开,“您瞧,多漂亮。”
Blithe注意到独自一人喝茶的渝北,走到他身旁,一手背后,一手伸向他,“Sir, y I invite you to dance?(先生,可以邀请您跳一支舞吗?)”
渝北傻傻以为他是要和自己握手,伸了上去,被Blithe牵着抬起,贴到唇边吻过他的手背。
帮忙的那位小姐惊呼,“Blithe先生!”
渝鱈恰好看到这一幕,掩着唇笑了笑,渝夫人和温岭也顺着声音看过去,“哎呀!”
【鹊起春山】
渝鱈赶忙去打圆场,凑到渝北耳边告诉他,“这位先生是邀请你同他跳一支舞。”
渝北霎时涨红了脸,指尖一阵发烫,别过脸去,“我,我……不知……”
“没关系,”渝鱈按着渝北的肩,“阿姐帮你。”
她走到渝夫人身旁,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是英国舞者表达敬意的方式,倒没什么稀奇的,等这位先生表演完,请上一请,小北在报社那边也好交差。”
温岭将茶杯搁在桌案上,“还是你这当姐姐的心细。”
帮忙的那位小姐拉开Blithe同他讲了几句话,知道是这位报社记者悟错了他的意思,连忙向他道歉,渝北当着一家子的面,不好拉着渝鱈传话,这事也就到此结束了。
直到Blithe和那位女舞者表演完,渝北都一直心不在焉地望着Blithe的身影,他很温柔,也很有礼,可惜渝北和他语言不同。
他有些气馁,最后刘叔送这几位出了宅院,渝北独自躲在竹林后,害的渝鱈寻了他好久,“你怎么躲到竹子后面去了?不玩泥巴了,倒把自己当竹子种了!”
“阿姐少打趣我,”渝北撇撇嘴,“都是我学的少,脸都丢尽了!”
渝鱈同他辩解,“这宅院从上到下,除了我能懂他的话,还有第二个吗?我不说又有谁知道,这是真是假?”
渝北没回话,手里捏着一片枯竹叶,鞋上蹭了不少雨过的新泥。
渝鱈叹了口气,从身后拿出照相机来,“瞧瞧这是什么?”
“我的相机?”渝北从她手中拿过,翻看着,“这是……阿姐拍了那位先生?”
“岂止是拍了?我还要了他的签名,原来他叫Blithe啊。”
“……?彼莱斯?什么意思?”渝北扬起头和渝鱈对视上,清凉的眸子有些青涩。
“blithe啊,就是快乐的,无忧无虑的。”
渝北点了点头,起身带着相机回了房间,“我去睡会儿,告诉母亲和祖母不用担心。”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一连几天不出门,渝鱈这几日都会去敲他的门,手上拿着几本书,进去两三个时辰出来书就没了。
渝鱈在家待了两个月,一直有帮衬着渝北在报社的活,她总是闲不住,最近兴起的青年运动,多数是些女学生。
她知道以女学子为代表的女性追求的是什么。
是革命吗?是正义的革命。
是权利吗?是公正的权利。
是地位吗?是平等的地位。
渝鱈总是同渝北在报社待到很晚,最近又有了一件大事,那些英国佬要退回自己的国家,这是好事,租界会成为那段历史的一道缩影,将永远被留在羊城边上。
青年运动是这一历史的象征,为社会挣来的荣誉,渝北戴上棕色帽子跟着大部队向前,一声声快门按下的声响中,一个个激昂的画面被留下。
高举的旗帜,漫天彩带只为新社会;洪亮的口号,汹涌人潮只为新思想。
【雪木迎故】
洪流中冲淡了每一人的身影,不着边际地一步步挪向道路两侧,涌向租界旁,渝北停下了脚步。
那里的记忆浮现在脑海里,有一个温柔的笑颜冲向他,那是Blithe。
那名舞者的身影没能留在照相机里,只有一张相片,以及渝北对他过目不忘的回忆,还有阿姐为他要来的正面照,那张正面照没被渝北放上报纸,而是私藏了。
准确的来说,是他忘记了这件事,那张照片留在他书柜的一角下,大概早就泛黄褪色了。
日子一天天过着,十一月的雪来的要比往年大,渝鱈在屋檐下煮雪水,渝夫人这位小老太太,一遇这样的天气就有些遭不住,早早跟温岭歇在屋里。
厅堂里供着一架炉膛,渝北坐上木椅烤手,他好奇地问,“在英国能看到这样大的雪吗?”
“会。”渝鱈从门槛外捏出一个雪球,瞄准渝北仍了过去,落了他一肩头的雪。
她笑渝北太过木讷,连躲都不知道,“难怪那时候他朝你伸手,你就递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