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短篇合集 > 逐阳而生
    雨城是一座多雨的城镇,乡间的石子路总是硌脚,少年们多是赤脚踩上,互相推搡间就不小心摔破了皮。

    老旧的筒子楼和一些砖砌的平房间有一条羊肠小道,两侧总种着几十年的老槐树,一过春天,满枝的米白小花,那条小径就飘起了香。

    “宋喻冬,你等等我!”

    身穿白色短袖,棕色短裤的少年拖沓着脚步,膝盖上破了皮,蹭着泥水。

    手搭上前面那少年的肩上,少年的宽肩在湿透的短袖下被很好地勾勒出,透肤的衣服紧贴着后背,面色阴沉。

    身后的少年又喊了一声,“宋哥哥。”

    “叶池!别喊我哥。”

    宋喻冬站稳脚,叶池哭皱着脸,脸颊两侧也蹭着不少泥点,“哎!别停啊!”

    宋喻冬没好气,“那到底是走,还是不走?一会儿让人等你,一会儿又别停。”

    叶池跷着蹭伤的左腿,一蹦一跳跟在他身后,相貌颇为狼狈,皱了皱鼻子,“好哥哥,你背背我。”

    “别喊我哥。”宋喻冬的脸色一瞬转阴,不情不愿地半蹲下身子,转头幽怨地看向叶池,“上来啊!还要我请你?”

    叶池扶着少年的脊背,扬起唇角,“好嘞,哥!”

    宋喻冬背上他,双手架着他的腿弯,向上一颠,叶池惊呼一声,双手死死锁上他的脖子,他笑着说:“你可别摔了,摔了可不怪我。”

    “哦,你是成心的。”叶池仰头去瞧树枝上的米花,抬手去够,自己胳膊短,便问,“宋喻冬,你能蹦起来吗?我够不到。”

    宋喻冬转头盯着土路两旁的老槐树,登时一松手,惊得叶池死死抱住他,“啊——!不够了,不够了,你快回家。”

    “再晚点,我都要血流成河了!”

    宋喻冬脚上就穿着一双拖鞋,还走在下过雨的土路上,再快也快不到哪去。

    “催催催!再催成短命鬼了。”宋喻冬在一棵树枝偏低的老槐树旁停下脚,努了努嘴,“你自己薅一枝下来,别让刺扎着!”

    叶池对他的唠叨有些不耐烦,撇了撇嘴,“知道了,知道了,小爷我手力好得很,呃——哎呀!”

    “操!我说了让你慢点了吧!”

    那一枝直直砸在宋喻冬脑袋上,上面的小刺划过后颈,钩破了一层皮,头上用力一躲,叶池险些翻过去。

    他想了想宋喻冬的话,认真说道,“你刚刚可没跟我说慢点昂,你这是栽赃。”

    宋喻冬提高了音调,“挨扎的是我!叶池我看你是成心跟我对着干,再闹腾自己下来走,我不伺候了。”

    叶池立即服软,“得得得,哥,是我错了,您走好嘞。”

    宋喻冬背稳他,碎发丛里落着不少槐花的花片,叶池给他吹掉。

    这条土路是少年们的聚集地,初夏便能看见两三个孩子手拉着手,胳膊挽着胳膊,提了一个竹篓,往里面拾槐花,拿回去喂给自家的鸡。

    又能看到雨夜里,树上往下飘花瓣,树下站着两个少年,在树洞里留下自己的秘密。

    过了这一条土路,到了近乎田埂旁,向西走就是宋喻冬的家。

    他家是养羊的,门口的一个羊圈内圈着几十只羊,一个个撇着嘴等着饲料,宋喻冬的爷爷就光着膀子扛着饲料倒到石槽里。

    大老远瞅见自己孙子背着一人,手里那还拿着刚掐下来的槐花枝,宋老头上了年岁,眼睛也糊了。

    朝他孙子吼道,“嘿!你偷的哪家的女娃?赶紧送回去!”

    宋喻冬还没吱声,叶池就抢了先,“宋爷爷,是我!我是小叶子!”

    宋老头被日光晒得黢黑发亮的皮肤在太阳底下淌着汗,身上那件浅蓝色的短袖敞着怀,前胸贴着后背,由一张枯瘪的书皮包着身子。

    “哎嘿!是你小子啊!”宋老头眯起眼睛呵嘚嘚笑了两声,用分叉开裂的草帽给自己扇着风,“那腿咋回事儿啊?”

    宋老头拍了拍叶池的后背,推着两人进了屋,发黄的墙壁上开了裂,挂着一个大红挂历,贴着大头娃娃的笑脸照。

    叶池一屁股坐在木沙发上,“都是二宝,我好好的,没惹他也没欺负他的,上来给我推那泥里!给我膝盖磕成这样。”

    叶池也不是没爹疼没娘爱,他父母都是早一批外出打工的,家里就剩着一个奶奶,他就成了留守儿童,要是细算下来,宋喻冬和他一样。

    宋老头从窗台上拿了一瓶落灰的碘伏,毛孩子间的推搡很常见,这碘伏用过两回,至于少了一大半,那是因为没拧紧瓶盖,都随空气溜走了。

    “你等着,我去找二宝他爸理论!”

    宋喻冬斜倚在刷着绿漆的门框上,阴影刚好落在叶池白净的小腿肚上,他只看着叶池龇牙咧嘴,到底是一声不吭。

    “你这个当哥哥的,怎么看的?”宋老头指责自己的孙子,家里没有棉签,就找木筷子跟一撮棉花代替。

    宋喻冬塌下肩,让宋老头看自己脖子上被木刺钩破的那两道,“爷爷,你瞅瞅,我还是好意背他回来的,没把他扔道上不管!”

    “嘿,你这臭小子,怎么说话的?”宋老头气不打一处来,抄起自己的烂布鞋,拽着宋喻冬,朝他屁股蛋上就挥了一鞋底。

    “宋爷爷,哥他还把我背回来了,也替我骂他们了,消消气,消消气!”叶池上赶子劝架。

    宋喻冬撇撇嘴,哼了一声就跑出去了。

    他心里再不服气,有宋老头惯着叶池,叶池的爷爷以前和宋老头是一个部队上的,也算是出生入死,两家挨得又近,哪还分你的孙子我的孙子。

    宋老头对叶池的慈爱,多少带了点以前战友的感情。

    涂好了碘伏,宋老头放回原位,朝门外吼了一嗓子,“小兔崽子!回家吃饭!”

    宋喻冬从大铁门后面冒出个头,眨巴着眼睛告诉他自己知道了。

    宋老头没再搭理他,在炉灶上炒了三个鸡蛋,又炒了一把菠菜。

    那鸡蛋是从叶池爷爷家顺的,他爷爷养的母鸡下了蛋,就给他送了五六个,是让他给宋喻冬补身子,兜兜转还是跑回叶池的肚子里。

    宋喻冬拍了拍手上的土,没拍干净的,朝裤子后面蹭了蹭,坐到木沙发另一头。

    叶池垂着头扣弄那枝槐花,水泥地上散落了一片,整间屋子都溢满槐花的香气,阳光从敞开的门口照进,照的那灰尘向上腾起蒸发。

    槐花的香气也变得暖洋洋的,让人的心情变得同仲夏一般潮闷黏糊。

    两人冷了半晌,叶池忍不住开口:“好哥哥,你理理我。”

    宋喻冬没搭理他,也不想搭理他,两人从小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也不是亲兄弟,他最烦叶池喊他哥,又是小姑娘,你明明可以直接喊名。

    他是觉得这样别扭。

    叶池晃了晃他的手臂,“宋喻冬,你怎么了?”

    他摇摇头,“吃饭了。”

    他帮着宋老头把饭菜放在一张矮木桌上,刷着蓝漆已然掉的斑驳,油汤米水时常滴落在那张桌子上,又被一块擦的油腻的花布均匀涂抹在桌面上。

    叶池端着瓷碗,碗边被磕的坑坑洼洼,孩子们最喜欢假意尝米汤的时候用乳牙去咬那碗边,咬的咔嗞响。

    这时的孩子总喜欢跟着大人们去作坊里换白馍,一间宽敞房间,被一个个大蒸笼堆满,屋口堆放着一袋袋整斤的麦子。

    一斤麦子换八两半白馍,现在又降了,降成八两,宋老头一屁股坐在矮板凳上,大张着腿,“现在真是钱不值钱,一斤麦子又降价了。”

    孩子们多半天真烂漫,不懂大人们的苦楚,那点忧心劳苦总荡在眉梢,压得人的眼皮也往下掉。

    “爷,一会儿我帮你放羊。”

    宋喻冬含着口白馍同宋老头讲道。

    宋老头揉了揉自己孙子的脑袋,没娘帮着打理,一头乱糟糟的长发,“等会儿,我拿刮胡刀给你的头发削了。”

    叶池眨巴两下眼睛,“削头发干嘛?不会流血吗?”

    宋老头呵嘚嘚笑了,“流哪门子血?没事的,快夏天了,热不热?小叶子你热的话,待会儿给你也削了。”

    叶池不懂削头发是什么,一把抱上自己的头,“啊!我不要,我不要!”

    宋喻冬转过两圈眼珠,噗嗤没忍住笑他,“你胆子比二宝家养的兔子都小!”

    “我没有!”叶池同他狡辩,“那是我第一次削头发,说的好像你削过一样。”

    宋老头看着两孩子拌嘴,看的不亦乐乎,咗一嘴筷子,指着两人的头,“少拌嘴,快点吃饭!”

    饭后,宋老头搬了一个高椅子,踩上去摸三叶风扇上的东西,摸了一手灰,还被迷了眼,当啷——

    掉下来一个栓红绳的铜钥匙,叶池好奇问道:“这钥匙放那么高干什么?”

    宋喻冬在院子里接了盆清水,“家里的大米能让耗子吃吗?专防着你这只白耗子。”

    宋老头扶着椅背,两腿颤颤巍巍站直,“你这兔崽子,怎么说话的!”

    宋喻冬见他要来打自己,一溜烟跑出家门,钻进羊圈里,剩叶池一个人坐在木沙发上发愣,“什么是白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