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穿过通道,目之所及豁然开朗,小楼内里三层,是个圆形的布局,中间空,周围楼阁中摆满了书架,顶上有个镂空藻井,光线自上而下照亮了中间的空地,倒也显得空旷。

    李昭沉带着谢行舟直奔三楼:“这是北溟人存放古籍的藏书阁,现在离城的北溟人做生意都做的热火朝天,看守藏书楼变成了个没什么油水的差事,值守之人白日常偷懒外出。越往上的古籍越是久远,我们上去看看能不能查到白头春和离魂咒的资料。”

    谢行舟跟着他一边往上走,一边纳闷:“这么多简牍古籍,我们两个人怎么查?”

    李昭沉从怀里掏出沓黄符纸,递给他,语气讨好:“我听伯父说,你学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符箓咒术,眼下可不就派上用场了?”

    谢行舟简直要气笑了,劈手打向他手腕,符纸脱手,眼看就要散落一地。

    谢行舟矮身一抄,如流水般在空中随意画了几下,那沓黄纸竟像有意识般,听话地一张张飘落在他手心里,排列的整整齐齐,和先前一般无二。

    他悠然起身,捏着一沓符纸甩出了噼啪的响声,冷笑连连:“原来,你带我来,打的是这个主意。你倒是安排得明明白白,嗯?”

    一只手搂上了他的腰,如同轻抚炸毛猫儿般摩挲:“不是。是我离不开你。”

    语调倒是真诚不掺假。

    李昭沉向来知道怎么安抚他的不满,谢行舟认了命,熄了火,将符纸分给他,教他撕小人。

    他自己就地取材,拿了北溟人书架上的朱砂开始画符。

    一沓符纸四五十张,前面那些被李昭沉撕的不成样子,断腿少手,一条腿粗一条腿细的,后面的好了些,勉强是个正经人形了,谢行舟勾好符,最后画眉点眼,十指成阵往那一沓纸人上一压!

    嗖、嗖、嗖——

    四五十个黄符一霎时全部立了起来,三寸高的纸人拖着软腿软手在地上排起队来,只是这队却不太容易排好。

    一堆纸人乱哄哄的,你撞我我撞你,乱成了一锅粥。偏偏谢行舟没给他们点口,说不了话,他们便比比划划,气势汹汹地以肢体进行搏斗。

    有凶猛强壮的纸人和瘦小的纸人厮打起来,甚至把胳膊给扯掉了。

    那瘦小纸人仿佛如真人断臂一般,无声尖叫,在空中一蹦三尺高,接着浑身颤抖着跌落瘫软在地上……

    李昭沉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是好。

    谢行舟叹口气,点了个品相最好,最气派的小人,加上几笔,又给他画上了口唇。

    那小人如同开了灵识,俯首便拜,软塌塌的脑袋都贴在了地上:“主人,有何吩咐?”

    谢行舟清凌凌的嗓音开口,说出的话却不耐烦:“叫他们快点排好队,再有互损互殴的,我直接画陨咒了。”

    趴在地上的纸人似是受了惊吓,一把将自己的头从地上扯起来,脖子差点扯断,祂也顾不得了。

    点了口的小人回到乱成了一锅粥的人群里,时而如恐吓一般支起手臂,时而又扒拉那些不听话的小人叽叽喳喳训斥,俨然一副首领姿态。

    很快,纸人便如同一营兵将般,横平竖直,排得整整齐齐。

    谢行舟这才算是满意,把离神咒和白头春以北溟语写了出来,打进首领纸人胸前,吩咐他:“找这些简牍里有没有我写的这些资料,找到后唤我。”

    首领纸人应是,回头按在身后纸人的手上,须臾那纸人点头,也仿着首领纸人开始动作。

    一传二、二传四、四传八……

    很快,一沓纸人簌簌散入书架中,如同无物阻挡般穿书而过,片刻可得结果。

    大约半个时辰的功夫,第三层便已阅尽,那几十个纸人合力将找到的简牍一一抬了来,做完这些,一群纸人如同累惨的狗儿一般瘫在地上,歪头喘气。

    谢行舟指尖溢出点点灵光,朝他们撒去,须臾,纸人儿又活蹦乱跳起来。

    李昭沉翻开寥寥的几册简牍,那简牍似是抄录本,抄的人不认真,有许多脱墨、断片、残片和污损:

    离魂……和脱……乌科大长老……灭贤……无望……他法……乾、泰……应裁……可大成!

    圣迹灵泉……夺其圣物…阴山…难寻……守…留……

    曜曜灵光……举世不绝……佑我子孙……

    谢行舟已经指挥纸人去下两层翻找了。李昭沉迅速看完,把新内容指给谢行舟:“这个乌科大长老倒是没听过。灵泉应当是在阴山内,和脱部和阴山我们这遭要尽快去了。”

    谢行舟坐在阅书简的矮桌前,将书简扫了过来,细细阅了,一时没什么新想法,只是疑问却不少,他思索时习惯喃喃自语,是以一个个问题便随着思路一股脑全冒了出来:

    “灭贤无望?灭贤臣无望么?那就是没成……因为什么才没成的?”

    “他们原本是要灭谁?怎么最后用在了你身上?”

    “乾泰……是乾卦?泰卦?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应裁……应当裁掉什么?为什么又突然可大成了?”

    “灵泉被人争夺了么,为何难寻……,难道不是他们北溟人一直都有的东西么?”

    谢行舟正拿着那些残缺的书简喃喃自语。

    忽然,吱呀……一声。

    门开了

    二三层忙碌着的纸人吓得跳起来,疯狂往简牍缝隙和书页里钻!

    阅简牍的矮桌为了趁藻井的光线,设在了最外侧的悬空走廊上,若站在中央空地抬头看,他们的行迹将一览无余。

    李昭沉先一步听到声音,他捂了谢行舟的嘴,压着他往里面滚去。

    进来的人似是喝了酒,先大声怪叫了两句,又和同伴不干不净的骂开来:“该死的,凭什么我们守着……”

    “这里的守卫。”李昭沉内力厚,比谢行舟听的清楚,便向他转述底下的情况:“两个人。”

    太近了,总爱凑在人耳朵边说话,坏习惯。

    谢行舟胡乱应了一下:“嗯,知道了。”

    北溟人不爱读书,也无大宣文人喜书藏书的风气,因此藏书阁的值守是下下等人做的活,那两人牢骚不断,逐渐不管不顾起来,什么话都往外蹦。

    有一人越说越癫,拿着酒袋子晃晃悠悠走到中央藻井下,在空地上不成章法地乱舞,出言猖狂:“等大宣乱了!我哈色儿也分一杯羹哈哈哈哈!”

    大宣乱了?大宣为何会乱?

    李昭沉和谢行舟对视一眼,心中警铃大作。

    他们已然滚进了书架之间,高耸的书架遮挡了身形,李昭沉扶起谢行舟,目光凌冽。

    谢行舟听那看守说的话后,也是一惊,一个发配到偏远小院儿的看守,便是醉了酒,怎敢如此大放厥词?

    二人拧眉细思的功夫,便听到另一人也应和那哈色儿:“哈哈哈哈,我也要!”

    哈色儿满腔愤恨,也彻底喝瘫了,在地上打着滚高声叫骂:“做生意的下九流,竟瞧不起我们读书人哈哈哈哈,什么世道。”

    他的好兄弟也道:“和脱部那些杂种!”说着说着,偌大的汉子竟然止不住眼泪,呜呜地哭了起来:“还不如我们归了大宣!”

    瘫醉在地的哈色儿吓清醒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捂住了他的嘴:“乐尔腾!慎言!!”

    谢行舟听着听着笑了,这北溟人哈色儿竟然比他们大宣那些酸腐书生还文绉绉的,慎言都用出来了,有意思。

    乐尔腾不情不愿扒掉了他的手,依旧梗着脖子犟,只是声音却不自觉低了许多:“怎么了,我说的有错吗?!我们这些读书人在大宣是个什么光景,在北溟是个什么待遇。”

    乐尔腾越想越丧气,愤然不平道:“无怪那么多读书人都入赘大宣去了,风气都被和脱部带坏了……他们有把我们小族的人当人看吗?”

    哈色儿也郁卒,放了手与他背对背坐在了地上,两人发丝在晦暗的天光中飘摇晃动,显得落魄不已。

    无言坐了会儿,哈色儿出言劝慰道:“话虽如此,你也小声些,这府里大半都是和脱人,万一被他们听到了,我们无权无势,又要吃挂落了。一家老小就靠着我们拿薪奉过活,若这个月的银钱少了,我们受罪也罢了,老人孩子却吃不得苦。”

    只是这话不知是在劝慰乐尔腾还是在说服他自己。

    说着他自嘲笑笑:“还不如我们在阴山里的日子呢,捕鱼打猎,自给自足,虽没有现在这般物产丰富,却快活多了。”

    乐尔腾拔开救护嘴仰头倒下,酒液顺着脖子留下,他粗放地用袖子一擦,恶狠狠说:“有什么用,回不去了,我们的家都没了。”

    谢行舟悄悄凑近李昭沉,看他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小声问道:“自相残杀,族群不合,你早知北溟有这些问题?”

    他突然靠过来,身上香风扇动,微仰头看过来,眼睛水光凛凛,像只狂傲的猫儿突然露出了肚皮,乖巧的不像话,让人忍不住不一抚为快。

    李昭沉食指成勾,亲昵地刮了刮他鼻子:“阿竹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