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戴着口罩跑下楼去,一步跨进雨幕之中。他打着一把深色的大伞,站在楼门外等她。卸下了防护服的盔甲之后,他穿着宽大的浅蓝色短袖和灰色长裤,看向季节时,他口罩上方的眼睛亮了一下。
季节来到他身边,雨伞向她倾斜过来。见他半个肩膀露在外面,季节伸出两只手将伞扶正,两人都隔着口罩微微一笑。
小条递上来一个纸兜:“给你带的。”
“吃的吗?”季节顿时双眼放光,同时略感疑惑,心想自己挨饿的事都传到党员那边去了?
“……”小条沉默了一会儿,“怎么就知道吃。”
季节尴尬地一笑,遮遮掩掩地说:“其实我也没有很饿,逗你玩呢,哈哈哈……”
“洗衣机的排水管,试试看型号合不合适。”他把雨伞从左手换到右手,略微不自然地说,“如果需要,我可以帮你换。”
“是排水管?”季节探头看了一眼,“你是不是把自己洗衣机管子卸下来让给我了?”
“没那么无私哈。”他客气地说,“去物业拿的,解封以后还一根就行了。”
“你撬门进去的?”季节十分兴奋,忍不住埋怨道,“也不带上我。”
“你小脑袋瓜里,都在想啥,门卫有物业的钥匙的。”他顿了顿,又问,“所以,用不用我上去帮你?”
由于今晚下雨,阳台上又摆出两个垃圾桶接水,季节实在不想让他进屋。她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我先自己试试,不行的话再找你帮忙。我自己修过增压泵,清过窗外晾衣架,杀过蟑螂,换过灯泡,还是有一定能力的,你不用太担心啦。”
“……”他忍了忍,哑然失笑道,“你住的都是什么地方,这么神奇?”
“就老房子啊,你懂的,三街坊算是品质还不错的了。”季节以过来人的口吻,语重心长,良言相告。回忆过往历次租房史,她突然笑了起来。
小条温和地问:“笑什么?大晚上的别吓我啊。”
季节便向他描述,自己曾住过另一个街区的维方一村,此小区顾名思义,还真都是危房,蟑螂从家里爬到外面人行道上。有一次瓶子帮季节一起拎着东西回来,季节说刚才走过去的人好像当红小生某某,人称国民偶像,瓶子说滚,在维方一村么?
他也笑了起来。两人同撑一把伞立在雨中,几乎要挨在一起。雨声激荡于整座三街坊中,而笑声仅在伞下,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
小条撑伞遮着季节,把她送上楼前台阶。他一手插在裤兜里,漫不经心地说:“真没东西吃了可以来我家蹭饭。”
季节感恩地说:“好的,一定来。”
回到家里,季节上网搜集了换水管的若干资料,大致将各个步骤和节点摸清,就放倒了洗衣机,撸起袖子大干特干。小条送来的水管直径适宜,尝试几次之后,竟成功更换。
季节蹲在地上,久久欣赏着崭新的、没有爆裂的新水管。在雨天能洗个好澡、睡个好觉,洗衣机正常运转,冰箱里有菜有肉,还有锅,原来这是多么幸福。
为检验成果,季节扔进去两件衣服进行测试,在旁边提心吊胆地看着,随时准备迎接第二次漏水。好在洗衣机运转顺畅,漩涡涌动,排水利落,此时已是夜里十二点。季节瘫倒在床上,想起了小条,就匍匐着取过手机,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为表达我的感谢,特发送此微信,over。”
想不到他还没睡,几乎是秒回:“换好了?”
“换好了,榫卯结构,很合适。”后面是一排大拇指。发完这句,季节再也抵挡不住疲惫和困倦,两眼一翻就睡了过去。手机砸在脸上,第二天醒来时还依然在脸上。
拿开手机,发现今日满屋都是阳光。季节先摁了电脑开机键,输入密码,再匆匆洗漱。吃上早饭,她才看到那边还发过来一句话:“那怎么感谢我,光送一句话嘛?”
可惜她一宿都没有回复,现在已经是上午九点五十了。
……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拥有健全的洗衣机后,季节做底稿都心平气和,发送邮件时更是措辞得体而温良。群里的狐朋狗友纷纷恭喜季节解除危机,但老D也好言相劝,提醒她不要乐极生悲,注意家中其余管道线路的老化问题。
季节命他闭嘴,他却半遮半掩地表示自己也在当楼栋志愿者,为每一层楼梯喷洒消毒水。季节哟了一声,说:“我就知道,老D当年坐地铁,不停地落座再让座。”老凤说那就一直站着算了,干嘛还总坐?老盆则问他用什么装置为各楼层消杀,浇花的喷壶吗?
瓶子发出几张图片,六街坊昨晚也收到物资,内容和三街坊大致相似,但每个类别下的品牌不尽相同,老盆分析说这是因为目前仅能发放超市里的存货,有什么发什么。六街坊户数不算多,在志愿者的组织下,发放得较为迅速。三街坊的宏大和复杂,仿佛天然地构成舞台的布景,注定有故事在此发生。
老凤在楼道邻居的帮助下修好电脑,现已恢复办公,适逢要出报告,忙得不可开交。但他还是持之以恒地抽空将一些社会新闻转发到群里。医院和方舱不断地收纳病患,医护人员穿着防护服加班。出于防毒考量,这种衣服只能使用一次,吃饭或上厕所时脱下,则需再换上新的。于是,为节约装备,医护人员一整天都不吃饭喝水,将一件防护服从头穿到尾。
老凤连季节老家的新闻都搜来了。前些天老家还在下雪,医护人员穿着防护服在室外测核酸,高强度运转,连去厕所的时间也无。每人都穿着成人纸尿裤,液体流到裤脚,都冻成了冰。
读到这些报道时,季节往往鼻子发酸,热泪盈于睫。但很快她又会被其他纠纷事件激怒,义愤填膺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就这样在感动和震怒之间反复,以至于晚上气得睡不着觉。
无论如何,傍晚五点的时间总是绮丽如霞,游离于世界之外。季节来到大门口当班时,晚班其他的成员也已经到场。大家一边穿戴小蓝衣和手套,一边闲聊着这几日的确诊情况。又有几座新的仓库和移动板房被征用为方舱,用以收容感染病毒但无需医疗抢救的病患。三街坊内部的小学校倒是并未被征用,尽管此前有过这种风声。
本杰明正和雨披姐探讨抗原自测的准确程度。目前核酸大概两天一测,无核酸的那天执行抗原自测。抗原是居委发的,放在每个楼的楼门口,住户自行错时下楼拿。当时是个周末的下午,季节临时出去当班,是楼下的女邻居帮她带上去的。
季节打了招呼,抄起喷壶,抽拉加压杆,将消毒水均匀喷洒在大包小裹上。只听本杰明在说:“我朋友他们住的小区,每天要求自测两遍抗原,看不懂……”
雨披姐啧啧称奇:“那不得捅出鼻血啊?”
季节忙着接待新来的快递,一边埋头记录一边说:“我反正每次都泪流满面。又怕捅得不标准,测不出来,又怕测出来,发现自己阳了,唉……”
“我们志愿者队伍到现在还没有感染的,说明做得还可以。”背后传来悠悠的说话声。即使没有回头,季节也知道是他来了。
记完了这一批快递,又一丝不苟地消杀过后,季节终于转过身来,发现小条正看着她。他今天依旧戴着白色棒球帽和蓝色口罩,身后是满天的粉紫色云霞。那一刻,季节忽然希望和他一起逃出三街坊的围栏。如果他们并肩沿着公路向西走,公路的尽头就是江水,江水上是晚霞。
“看什么呢?”小条走到她身边,一手取过一辆板车,把货架上的包裹按远近大小装上车。季节慢了半拍,也开始打下手,突然灵机一动,开口套问道:“条总,你姓条吗?敢问大名是什么,我要送上锦旗,感谢昨晚的水管。”
“我不姓条。”条总摇头哑然失笑,却丝毫不上钩,“我的名字要保密,就不告诉你。”
季节立刻说:“你都知道我的名字,我也要知道你的才公平!”
“你自己群昵称改成了真名,实名制冲浪,不怪我。”他一本正经地看着季节。季节悻悻地撕下一块白纸,把板车上包裹的楼号一一写明,供他拿在手中当小抄。他看着货架上的记录单,自言自语地说:“不光不透露真名,我现在用的微信也是小号,等到解封那天就不用了。”
季节笔走龙蛇的右手停顿了。她负气地说:“那就漂流瓶联系吧。”
“嗯。”小条赞同道,“漂流瓶联系。”
季节沉默着,低头看着记录单,满脸的冰霜都要垂下来了。小条偷偷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隔一秒钟又悄悄看了一眼。
小条拖着板车大步离去。季节站在原地,头顶阴云环绕,久久没有说话。本杰明低头看了一眼手机,突然如获至宝,向大家宣布明天又可以订慈善超市的蔬菜包了,还说这次供应比较充足,预计会来一大批。
众人满足地唉声叹气,雨披姐好心提醒季节盯牢楼栋群,随时报名选购。季节傻呆呆地点了点头,心思还飞在很远的地方。
整个晚上,她哐哐地干着活,自己找了一辆板车就出发送货去了,将小条晾在一旁。小条只得自动转换为登记消毒的角色。有一瞬间,他似乎想要叫她,却被她目不斜视地掠过,声音堵在嗓子眼没发出来。
等待出车的间隙,她故意不去看小条,只在本杰明和雨披姐之间流连,或是跟不认识的几个小姑娘谈论天气。后背总有种发毛的感觉,似乎谁的目光在盯着她。转头看时,小条却总是在对着大白纸打勾,或是托别人把派送中的号码拍下来发到群里。
季节冷笑了一声,几乎想去当面大声问他,你不是在群里吗,装什么神秘?难道是什么明星偶像不成,在三街坊么?
志愿者照例晚退,八点半左右才散场。季节用喷壶对着自己上下扫射,又像调酒师一样拿着壶反手往背后喷。小条在旁边低低笑了一声。
季节只做不闻,头也不回,大步流星,潇洒离去。
躺倒在床上,狐朋狗友正在会议中大呼小叫,让季节抓紧上线。季节有气无力地说自己今晚无法战斗,就退出了会议。家里的啤酒已经全部喝光,窗外树海之上的霓虹灯还在闪来闪去。
无酒抒怀,季节便点开了音乐台。一首陌生的提琴曲如轻烟般袅袅升起,高高低低,曲折摇曳,如同倾诉。这首歌叫做《淡水暮色》。
这时季节还并不知道淡水是地名,以为是和咸水相对。在曲声中,她先是看见水面上的晚霞,那晚霞就像小条身后的一样。接着,暮色将尽,模糊的色彩都消散了。想家的感觉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尽管季节也说不清为什么。
在无以言说的心情里,她的眼泪终于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也许是哭得头脑发昏,季节拿起手机就给小条发了一句:没人和你漂流瓶联系,失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