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雨,一直下到了第二天下午。到傍晚五点时,天空恰好放晴,季节来到大门口,抬头看见一道彩虹出现在晚霞上,仿佛老楼的屋顶之间拉起一条近乎透明的彩带。小条就站在彩虹下方,温柔地注视着她。
季节对他嘿嘿一笑,两人谁也没有提起昨晚手拉手奔跑的事。小条告诉她,上午班从八点到十一点,下午班从午后两点到五点,都冒着这场大雨送货。晚班的人无疑是幸运儿,尽管彩虹转瞬即逝。
今晚,又一批政府物资将要抵达。季节跟着小条开展卸货这条业务线,大门口的快递运输线另有其他志愿者守护。负责接物资的志愿者们正源源不断地赶来,这次的人比以往哪一次都多,庞大的人群在三街坊内的主干道上集聚,一直延伸至大门口,使得不少居民打开窗户,探头出来看一眼。
大货车来之前,物资组原地待命。季节无事可做,忍不住又溜达到大门口,帮“门口的”一起接待快递。这个里弄的货架爆满了,她就拎着壶过去消毒。那个里弄的志愿者忙不过来了,她就找一根笔帮着记录包裹代码。
小条不知何时踱到她身边,用一种闲适而疏朗的口吻问道:“你这是在干嘛呢?”他那样子特别像是来旅游的。
季节笑嘻嘻地答道:“我是游走的,物资来了就搬物资,没事的时候就帮门口。”
他拐着弯哦了一声,学她的语调说:“游走的。”
季节高傲地昂着头去拖车送快递和外卖了,摇身一变,由“门口的”转变为“派送的”。送完一车大包小裹,回来后刚好听闻巨型货车到门口了,就停在马路边。季节交接了板车,走出大门,又自动变回物资组成员,游走于多重身份之间而淡定自如。
迟到的本杰明一边系着小蓝衣,一边匆匆赶来,仿佛要急着系围裙下厨炒菜。雨披姐到得较早,冲他招手,这次两人一起负责查数。小条作为物资组的总负责人,带领一群板车壮汉抵达货车的后车厢,这群壮汉里也夹杂着季节和另外几个女生。
好在这次的物资是一个一个的大包,单个大约二十斤重,比纸箱好搬。双扇车厢门一开,小条和马克照例跳进去,几袋几袋地搬起来往外传递。花泽类和一位戴着大金链的大哥站在车下,作为衔接的枢纽,将传过来的大包堆上板车。本杰明计数,雨披姐同步计数作为复核,可见流程不断优化。
堆得不高的小板车,季节可以独自拖进大门去。最大号的板车堆出一座山,壮汉抓着拉杆,向前倾斜着身体,拖动板车走回大门里,让季节想起了《伏尔加河的纤夫》这幅世界名画。一车接一车,数千份物资被卸在大门后,再立刻由物资组其他成员转运到各个弄附近的空地。
为了加快速度,大货车这头的队伍调整策略,再度采取和上次卸蔬菜包一样的方式。小条和马克把大包从车厢深处转移到车厢门口,几个人涌到车边,七手八脚抓几包下来,堆到板车上,每人大声报数。计数加总,则全交给本杰明和雨披姐,令他二人应接不暇。
中场休息,季节又开始用小蓝衣的袖子抹额头上的碎发。小条跳下车,捉住她的手:“去把手套摘了,双手消毒以后再摸脸。”
“旧手套摘下来就不能用了,还要换新的,有点浪费。”季节心里觉得麻烦,又怕浪费资源,小心地说,“我可以了,我现在没那么痒了。”
小条转头就往大门里走去。季节习惯性地跟在他身后,不时有骑摩托的快递员和外卖员掠过他们身边,将包裹交给门口的志愿者。门后几个货架照例被搬到一边,以便运送物资的板车进出,大门口乱中有序。
穿过人来人往的剪影,走到一张小桌附近,小条的脚步突然停了。季节没能及时刹住,差点撞到他宽阔的后背上。那张小桌是志愿者们临时的杂货桌,摆放着免洗消毒凝胶、酒精、纸笔、订书器、剪刀……七零八碎,一应俱全。小条摘下手套放进垃圾桶,拿起酒精给自己双手消毒,再用凝胶搓一遍,然后转过身来,低头看着季节。
季节也抬头看着他。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拨开季节脸上的头发。奇痒难耐的感觉一消失,季节顿时飘飘欲仙,像是猫狗被顺毛一样,眯起眼睛笑了。他重新戴好手套,好笑地看了一眼季节,转身回到大门外。
新一轮卸车开始了。大家依旧扑到车厢边抓大包,像蓝色的海浪此起彼伏地涌动。本杰明和雨披姐严阵以待,口中念念有词,仿佛能掐会算。终于,雨披姐大声说数目已足,三街坊所有物资卸货完毕。
小条跃下了车。随货车而来的工作人员站在路边,拿着两张单子等着他。季节自己像一条泥鳅一样游刃有余地钻进大门后的人群中,开始随大家一起将大包运到各个弄。板车、自行车、电三轮,还有二个赤的小私家车,全都一起上阵,其余人则用手拎。
季节拎起两大包,抱在怀中以节约体力,迈开不紧不慢的步子跑向1025弄的空地,自觉好像偷东西一样。地上一片物资方阵,以25乘10的方式排列,季节将手里的两包依次码在最下面一横排里,与上一横排的大包一一对齐,而后立刻返回大门口开始下一趟。
脚步纷杂,人与车交错。方才那个戴大金链的大哥正骑着自行车运货,两个车把手上各自挂一包,后座上捆着一包,慢慢悠悠地蹬着,季节发现原来他就是平时那个骑自行车送货的大哥。
搬了数趟以后,有人反映说各个弄附近的空地已经堆得没处下脚,需要等各楼长前来领走一部分,再开始新的搬运。大家原地休息,只有一位不知名男子还在往板车上装货,想要趁休息时提起把车装好,过一会儿拉上就能走。季节走过去帮他一起装,他忍辱负重地抬起头,沧桑地说:“谢谢。”
小条站在不远处,和花泽类讨论着什么。季节望到他时,他也转头看了过来,好像一直在用余光关注着季节的一举一动。
本杰明双手扶着后腰走了过来,对季节抱怨道:“这几天又加班写报告,腰都废了。而且我住二楼,窗户外面是铁栏杆,看出去很压抑的,你知道的……”
“知道,知道。”季节同情地说,“那还不如出来干活的时候,能透透气。”
本杰明如遇知音,两人聊了起来,又交换了一下打游戏的经验和体会。季节说起理论,头头是道,条理清晰,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至少是一个市或一个区的排行第一名。本杰明立在原地,双手交叠于体前,一手握着另一只手的手腕,含蓄地点头,就像陪同领导视察时一样。
小条走过来,状若轻松地问道:“差多少了,开始下一轮?”前方传来探子的消息,说各个弄的物资已经领回去不少,可以继续往那边运了。于是大家立刻活动起来,各自使出绝招,拎的拎,扛的扛,开车的开车,仿佛神仙打架,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季节依旧一次拿两包,往返几趟,大门口地上剩的不多了。一个女生脚边还有一包,季节想都没想,就弯腰伸手,猛地抽走。
可巧的是,这女生也同时弯腰去拿这包,手指尖比季节晚到了半秒钟,只见一双手在她眼前把大包抽走,十分突然。两人都直起身,那女生大为讶异,对着季节嘿嘿嘿笑了起来,一双眼睛弯了起来,很是好看。季节托着那个大包,也对着她傻笑起来。
季节送走了那包,就回头去寻找那个女生的身影。那是一个细高挑的女生,比季节高了半个头,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团,季节虽然有轻微的脸盲症,但还是锁定了她的身影,立刻跑到她身边一起干活。两人一起从地上拎起大包,一起快步走向某个弄,一起把货物码在地上。虽然彼此没怎么聊天,却时不时地对视,然后傻笑。
待到大门口的所有大包都运至各个弄,志愿者们又纷纷帮忙将各个弄旁边堆的大包运到各个楼前,引起了楼长们的感谢。那个女生拎起两包,对季节说:“走,咱们去送那边的楼。”她看着的是最远的几栋楼的方向。
季节也拎起两包,快乐地说:“好!”
两人一起往那几栋楼走去,几趟就把一个楼前堆满二十余份。季节站在楼前台阶下,伸长手臂把大包递给她,由她站在台阶上码齐。一地大包,摆在一层一层的台阶上,最后她被圈在了里面,只能往外跳。季节适时地伸手,她抓着季节的手,一个空中大跨越,跳到平地上。
两人脸对着脸,又嘿嘿笑了起来,随后开始往下一个楼运送。先前的楼里已经有楼长下来看守货物,其余居民依次下楼,在楼长的统计下领取物资。两个女孩经过这栋楼,去往下一栋楼,那几个大爷大娘纷纷喊叫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了噢!”
两人挥手致意,大声说着场面话:“我们小年轻,应该的!”
终于,每栋楼都领到了数目相当的物资。志愿者们在大门口脱衣,消毒,陆续回家。眼看着那个女生要走,季节一掀蓝袍,从腰间掏出一把手机,追上去叫道,姐妹留步,加个微信。
那个女生立刻停下来,弯起眼睛嘿嘿笑着,痛快地加了微信。她的名字叫晓歆,她说按照她家那边的叫法,昵称就是阿歆。季节说,我叫季节,就叫季节,不是艺名,是真名。阿歆惊叹道,季节,真好听啊,四季的季节。
两人道别后,季节脱下小蓝衣,用喷壶对着自己喷消毒水,满心都是欢欣。小条拖着一辆空板车走回来,原来他这一晚的后半场在充当“派送的”,送出去若干车的快递外卖。
季节忽然想起还没有问问阿歆,她平时会不会出来当班?如果当班,能不能下次还是两人一起?她担心两人还不熟的时候,发微信问这问题太正式,容易让别人有压力,于是她朝着远处阿歆的背影噔噔噔跑去。
“去哪?”小条叫住她。
季节急急忙忙答道:“我要去找我新认识的朋友。”
“女生?”小条单侧眉毛挑了一下。
季节恩了一声就要继续拿腿。他像一个家长听说孩子要去找全校第一玩,扬扬下巴应允道:“行,挺好,去吧。”
话音没落,季节早就跑了。
季节如愿以偿地追上了阿歆,又喜出望外地听说她也会每天出来当班,只不过是白班。两人约定周末白天一起出来送货,阿歆说她和花泽类队长比较熟,会用这一层关系将两人排班排在一起。
约定好下次再见以后,季节迈着轻松的步伐,欢天喜地,走回到一号楼。经过大门口,发现小条还站在那里等着她。
季节站住了。小条从草丛里拿起一个纸兜,里面装着季节的雨伞。昨晚大雨中,他先把季节送回楼,扭头就要走。季节叫住他,上去拿了一把伞给他用。
“哦,我差点忘了。”季节说着就伸手去接纸兜,却接了个空。
小条高高举起那个纸袋,哼哼笑了一声。季节一头雾水,踮起脚来伸手去抓,却差了一大截。
“你干嘛举那么高?”她只好一手攀着他的手臂,支撑着自己的重量,另一手极力向上够着。她好像沉浸在这种摸高游戏里了,完全忘了问问小条是不是吃错了药。
两人挨得很近。季节一转头,发现他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这才想起防疫要求。却听他说:“去小花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