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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谨没有问贺嘉宁的口味好恶与忌口与否,但做出来的几个菜几乎每个都是按他的喜好口味做的。如果说知道他不喜欢吃辣还可以解释,毕竟海平本地人的口味就是不吃辣。但连菜品和做法都能合上……见李谨还在那里装模作样地问他觉得合不合口味,贺嘉宁索性直接问他:“你为什么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听家里阿姨提过你不喜欢吃的东西,”李谨笑笑,“其他的可能就是我运气好。”
贺嘉宁半信半疑,但李谨没有再多解释的意思,他只能就此放过。
即便李谨的手艺的确很投他的胃口,但贺嘉宁即使是专业课的时候还是常常住在学校宿舍里,李谨也不强迫他,贺嘉宁现在课业任务重,住在宿舍还能多睡路上走的那十来分钟。
直到有天晚上他接到派出所的电话,说贺嘉宁因为打架斗殴被抓了,让家长去处理。
派出所在贺嘉宁他们上专业课的机构所属辖区,等李谨从海大附近赶到时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一进门就看到贺嘉宁的脸和脖子都挂了彩,另一旁坐着林一淼,贺嘉宁的表情倒不像林一淼那样十分不忿,平静地坐在那里玩手机。李谨还没开口,身后又来了人,是林一淼父亲的助理赶过来了。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贺嘉宁与林一淼难得同一天上专业课还几乎同时下了课,两个人自然相约着去烧烤摊吃个宵夜犒劳自己一晚上的努力。天气已经回暖,烧烤摊上人也挺多,二人正点着菜,林一淼忽然觉得有人摸她,因为人群不固定各处走动,林一淼一开始还没能发现到底是谁,正准备自认倒霉,谁知道那人竟然得寸进尺又伸手去摸林一淼身边的另一名女生,这回林一淼是彻彻底底地看见了那只手,动作迅速地一出手就把人逮住了。这男人长得有些膘肥体壮,旁边还跟着一个同伴,于是见林一淼有男性朋友在身边也不怵,还嬉嬉笑笑地继续言语骚扰。林一淼哪里还能再忍,他们这种富家子弟们小时候多多少少都学过一些跆拳道之类的武术,林一淼二话不说先给人肚子上来了一拳,贺嘉宁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后自然也不能旁观,等到周围人报的警赶来,那骚扰人两个男人已经在地上躺着打不过就装死了。好在烧烤店和路边都有监控,加上还有其他客人做人证,他二人没遭什么麻烦,那两个男的等从医院回来就可以办拘留。只是他二人都是未成年人,警察要叫监护人来领人。
贺嘉宁与林一淼怎么可能真把自己父母叫过来,一个叫来了经常帮忙给她办事情的助理,一个叫来了李谨。
经历了一番“法制教育”,二人成功被各自叫来的帮手领走。
离开派出所,不出贺嘉宁的意料,李谨果然没有点到为止领出来撒手不管的打算,先是领着人到派出所边上的诊所把伤口消毒抹药,确认没问题后才载着他往海竹苑开。
贺嘉宁开口:“这次麻烦你了。”
李谨笑笑:“这有什么麻烦的。”
“别和爸妈说。”
“可以。 ”李谨点头,“作为交换,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贺嘉宁说:“你不会要问我为什么要动手吧?”
“这有什么好问的,你做得对。别说那两个人是装着受重伤被送去医院,就是真把他打进抢救室了你做的也是对的。”
这句话是人话。
只是贺嘉宁没料到李谨会这么认同他今晚上的事,他以为李谨怎么样也要附和一下刚才在派出所受到的教育——类似于“未成年人太冲动容易吃亏”“可以报警解决的事还是不要动手”之类的话。于是乍一听李谨说的这句话,贺嘉宁心里气儿都顺了不少,于是主动问:“那你说吧,你要问什么?”
“你为什么讨厌我?”李谨问完,又看了他一眼,“是的,还是这个问题,谁让你每次都敷衍我。”
“......”
李谨见他不语,又补充道:“我知道你讨厌我的理由可能有点多,可以只说一个,但是要说真话。”
又是这个问题,不算上辈子他都已经听了第三遍了。
贺嘉宁知道这回已然糊弄不过去了,于是挑了个相对而言没有那么严肃的理由,直接道:“我觉得你挺假的。”
李谨没有任何负面反应,甚至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不是说你人品不好,就是单纯的......假。”贺嘉宁说,“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其实不太能。”李谨无奈,“不然你举个例子?”
“就拿今天这件事来说,你来的时候戴着眼镜,证明你已经回海竹苑休息了,突然又接到电话要你开车到这么远的派出所来处理事情,有情绪是正常的。”贺嘉宁看着仍然没什么表情认真看着前方开车的李谨,“像你这样没有情绪任劳任怨还和我说好话是不正常的。”
李谨说:“我说过,你做得对。”
“不是我,是你。”贺嘉宁反驳,“你只是我名义上的哥哥,我们没有任何亲情基础,不管我做的对或错,客观上我都给你带来了麻烦——”
“所以你觉得我应该讨厌你?”
不然呢。
他们从认识的第二年开始就在做竞争对手。准确来说,他们在认识之前就应该互相憎恨——贺嘉宁憎恨他给自己带来了无比压抑的少年生活,李谨应该憎恨他抢走了自己本该幸福快乐无忧无虑的家庭。即便这辈子李谨把晕倒在路边的他送去医院,那顶多也只能是出于李谨的人性使然。
而李谨现在对他这么好又算什么?
自己不再选择走继承企业的路,在他身上费任何功夫已毫无价值。
总不能是李谨良心发现,忽而察觉上一世在公司竞争时做了很多对不起他的事要用这辈子来弥补吧。
“嘉宁,说实话,我接到派出所的电话后第一反应只是担心你出了什么事,再然后知道你没有打给爸妈而是打给我,其实我还挺开心的,虽然你是不想打扰爸妈才打给我,但这也是我能帮到你的第一件事。真的没有讨厌你,不管是这件事,还是之前的每一件事。”李谨说完没有得到回答,正好遇到一个红灯,他停下车来看了看贺嘉宁的表情,无奈道:“好吧,我承认我对别人是有一点......你口中的‘假’,但那是我的工作需要,或者是社交礼仪。被你发现了。但我能够保证对你的态度不是装出来的。”
“假如,我是说假如,”贺嘉宁发问,“我没有选择读艺术生这条路,大学也选择了金融相关的专业,最后就是要继承爸爸的企业——”
“那也很好。”
“我不是说这个,”贺嘉宁说,“那你对我会是什么评价?什么态度?”
他没有再强调“要说真话”的这个前提,他想李谨应该知道。
红灯变绿,李谨下意识踩下油门向前。等他重新思考贺嘉宁说的这个问题,发现这与贺嘉宁上一世的人生轨迹几乎是一模一样。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贺嘉宁,小少爷是宴会的主角,西装笔挺,身上却没有其他二代们那种颓靡的气质,不过小少爷没有很聪明,骤然知道他被认回,面上的痛苦与敌意几乎很难掩饰。敌意来自什么他隐约能够察觉,痛苦......是为什么而痛苦?他承认他对于这种痛苦的第一反应并是不怜悯,甚至觉得不过是不够聪明的少年人的无病呻吟。
他曾怀着一种颇有兴味的目光审视贺嘉宁的痛苦与抵触。
审视得越多,他发现贺嘉宁身上越多的缺点:不够聪明却要装作胸有成竹、性格率直却要扮作圆滑老练、分明是小孩子脾气却要故作稳重......这样的人常常到最后画虎不成反类犬。
但又是因为审视得越多,他逐渐明白这些缺点又并非缺点——这是贺嘉宁痛苦的源头。
等他明白贺嘉宁的痛苦后,什么东西就变得不一样了。他无法再用衡量一切人的标准去衡量贺嘉宁,无法再用扫视所有人的眼光去分析贺嘉宁。在贺嘉宁身上,他的感性取代了他的理性。
贺广与宁莲希望他和贺嘉宁能够真正地齐心断金,李谨并不反对,为此他主动向贺广提出放弃继续在家贺集团任职的想法,独立出来自立门户。可惜贺广猝然离世,他的谨记与贺嘉宁的家贺最后没能走向贺广设想中的合作,反而因为家贺集团内部的种种原因,走向竞争。
家贺集团是老牌企业,年头长了,根系便错综复杂,他看着贺嘉宁在老东西们的压迫与诡计之间勉力维持,最后竟真的硬生生坐稳了原来贺广的位置,带领庞大的家贺集团重获新生。
代价是贺嘉宁自己自己,变成了一个没有“缺点”的人。
贺嘉宁在李谨的目光下逐渐不自在,他盯着红绿灯的读秒,提醒李谨:“要绿灯了。”
李谨回过神来,贺嘉宁的提醒其实是放弃了等待他的回答。
实际上,他自然知道怎么回答绝不会出错。
“没有发生过的事我没有办法回答你。”
或者更加温和地补上后半句话:“但我觉得只要你还是你,我也不会改变我的态度。”
但这不是真话。
也不是贺嘉宁要听到的话。
他以为自己向来只会用在生意场上天赋般的直觉忽然疯狂跳动:如果他这么说了,他会错过最后一次真正接触贺嘉宁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