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楼…玉郎…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落满灰尘、布满蛛网的门。
门后涌出的不是滔天罪行,而是一段混杂着廉价脂粉味、汗酸味、劣质酒气和…一丝微弱暖光的晦暗岁月。
……
“春满楼”前头是赌场,中间是妓院,后头住着东家雇的戏班子。
苏钰遥记得,自己第一次登台,扮得是杨贵妃,唱的是贵妃醉酒。
那时的他,还不是什么清溟真君,只是一个在乱世里挣扎求存、连名字都模糊了的少年。
国破家亡,流落市井,被春满楼的戏班子收留,成了戏班子里一个不起眼的“玉郎”。
他沉默寡言、拒人于千里之外,眼神里带着未褪尽的惊惶和与年龄不符的戒备。
戏班子里的人要么视他为累赘,要么觊觎他那张过于出色的脸,唯独一个人不同。
是玉兰。
玉兰是戏班子里唱青衣的,比他大几岁,眉眼温婉,嗓子清亮,像开在泥沼里的一朵素净的小花。
她见苏钰遥瘦小,总偷偷把自己那份本就少得可怜的饭食分他一半;
见他练功时被班主打骂,会悄悄递上一块浸了冷水的帕子;
见他夜里蜷在冰冷的通铺角落发抖,会把自己的薄被匀一半盖在他身上。
她叫他“玉郎”,却与那些人不同,声音轻轻的,带着一种笨拙却真实的关切。
“玉郎,别怕,熬过去就好了。”
昏暗的油灯下,她笨拙地替他缝补练功服上撕裂的口子,针脚歪歪扭扭。
那是苏钰遥在跌入泥潭后,抓住的唯一一点阳光。
玉兰是他那段灰暗岁月里,唯一的光。他像濒死的植物,本能地缠绕着这丝暖意,汲取着活下去的力气。
然而,这丝微光终究淹没在人间这个炼狱里了。
两个城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不知怎的同时看上了玉兰。
一个仗着知府舅舅的势,一个依着家中泼天的富贵,为了争抢她,竟在春满楼大堂大打出手,砸烂了不少东西,还险些伤了其他客人。
老鸨吓得魂飞魄散,她不敢得罪任何一方,更怕闹出人命引来官府彻查,坏了这见不得光的营生。
她将所有的恐惧和愤怒,都倾泻在了最无辜、最弱小的玉兰身上。
“红颜祸水!都是你招来的祸事!”
老鸨那张涂满脂粉的脸因恐惧和怨毒扭曲着,
“留着你,春满楼迟早要完!”
多熟悉的罪名,苏钰遥想。
母妃死前,前朝遗民也咒骂她是祸国妖妃。
在一个冰冷的雨夜,玉兰被几个凶神恶煞的龟公强行拖走。
苏钰遥像疯了的小兽般扑上去撕咬阻拦,却被狠狠踹开,头撞在冰冷的石阶上,鲜血模糊了视线。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玉兰被塞进那个散发着恶臭的猪笼里,眼神绝望得像溺水的星子,最后望了他一眼,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在这个世道,没人能救她。
谁会在乎一个戏子的死活。
冰冷的河水瞬间吞噬了她最后的声音和身影。
苏钰遥趴在湿冷的河岸上,指甲深深抠进泥里,抠出血来。
胸腔里那颗早已麻木的心,仿佛在此被狠狠砸中,碾得粉碎。
那点微弱的暖光,彻底熄灭了,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刺骨的寒冷和……焚天的恨意!
老鸨以为牺牲了玉兰就能平息风波,保住她的摇钱树。她错了。
苏钰遥的沉默不再是怯懦,而是淬了毒的蛇信。
他像最耐心的猎手,暗中观察着那两个纨绔的行踪。
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尾随其中一人至城郊偏僻的废园。
那人酒气熏天,正对着墙根小解。
苏钰遥像一道无声的鬼影,从背后扑上,用从厨房偷来的、磨得极其锋利的剔骨刀,精准地割断了他的喉咙。
温热的血喷溅在少年冰冷麻木的脸上,他眼中没有恐惧,只剩一片死寂。
几天后,另一个纨绔在赌坊通宵出来,醉醺醺地拐进暗巷。
苏钰遥早已埋伏多时,用一根浸了水的粗麻绳,从背后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
那人徒劳地挣扎,眼球凸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最终瘫软在地,再无声息。
复仇的快意并未持续多久,很快就被更深的空虚和冰冷取代。
玉兰回不来了。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为了自保就轻易牺牲掉一条鲜活生命的老鸨,还在春满楼里,用沾着多少女子血泪的钱财,过的风生水起。
苏钰遥的恨意再次燃烧起来,这次指向了春满楼本身,指向了那个蛇蝎心肠的老妇!
他不要她的命,那太便宜她了。
他要毁掉她最在乎的东西——她的产业,她的钱财,她赖以生存的根基!
在一个风干物燥的深夜,苏钰遥将浸了火油的破布引燃,丢进了春满楼后院堆放杂物和账册的库房。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料和布匹,迅速蔓延开来。
“走水了!快跑啊!”
惊恐的尖叫划破夜空。
苏钰遥隐在暗处,冷冷地看着。火势确实很大,浓烟滚滚,映红了半边天。
但他选的库房位置相对独立,火势主要向前院的赌场和中间的妓院蔓延。
他亲眼看着惊慌失措的龟公、妓女、赌客们衣衫不整地从各个出口尖叫着逃出来,涌向街道。
老鸨是最狼狈的一个,她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匣子(想必是她的积蓄和重要契书),连滚爬爬地逃出火海,头发烧焦了一绺,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看着火势吞噬她的“王国”,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那场大火烧毁了春满楼的主体建筑,让老鸨倾家荡产,从风光的老鸨变成了丧家之犬。
但正如苏钰遥所“见”,除了那两个该死的纨绔,并没有其他人葬身火海。楼里的人,绝大部分都逃生了。
所谓的“几十口人命”,不过是老鸨破产后多年积怨,为了报复和博取同情而添油加醋、恶意编造的弥天大谎!
火光映在少年苏钰遥冰冷的瞳孔里。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燃烧的废墟,以及废墟前哭天抢地的老鸨,转身没入黑暗,
也是在彻底告别了“玉郎”的身份后,他阴差阳错去了玉清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