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故事开始于一个晦暗、阴沉的星期二。这是一个令人扫兴的早晨,风疾雨猛,漫天阴云,像是要来一场暴风雨。就在昨天夜里还下了一场很猛的雨,把荷兰公园里那些珍奇的花卉和漂亮的日式景观给蹂躏了一遍。公园的管理人员一边着手于修复,一边祈祷着这样的雨不要再来一次。

    一个胖乎乎的小老头拄着一把雨伞。他呼吸急促,而看上去挺快活,站在路边的一部红色电话亭旁边,似乎在等着什么人。这活泼的小老头穿着黑色大衣,戴着大宽边礼帽,左胸前别上了一束白花。

    他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车辆,终于,他等到了自己明确的目标。那辆后视镜下绑着白花,一看就很气派的轿车停在他的时候,他大喘气地走到车窗前说:

    “您是瓦尔加斯少爷吗?”

    “是的,先生。”

    “哦,太好了,瓦尔加斯先生已经和我打过招呼了。请跟我走吧,少爷,”他拉开车门说,“珀西瓦尔·克里克尔,少爷,我将很荣幸为您服务。”

    坐在后座的那个男孩把手放进克里克尔手中。那是一个瓷娃娃一样好看的孩子,但满脸憔悴、闷闷不乐,胡乱打理的浅棕色长发下面是一对灰蓝色的、看不出情绪的眼睛。

    那副表情看着就让人心疼。尽管克里克尔迎接过无数个这样的人,但他还是产生了一些伤感与同情。

    他们来到一条窄街上的铺子里。这间铺子肯定在爱德华时代就在这里开店了,而且从来没有进行过装修,和旁边的唱片店咖啡馆格格不入。铺面的招牌上写着:克里克尔-沃伦:高档布料、裁缝、成衣服饰、丧事用品。

    店内十分逼仄,但显然进行过明显的现代化装修。四周放满了各种花色和样式的布料、木材;这里还有一个橱窗,摆满了各种帽子,鞋子和饰品。

    克里克尔先生领着男孩走进铺子后的一个会客室里。会客室显然花了他们绝大多数的装修预算,看着典雅体面又不失庄重。他们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正在壁炉前做着针线活。旁边有一张长条桌,桌子上摆满了还没有分类的布料和呢子。

    “嘿!”克里克尔先生对那年轻女人说道,“刚才那个客户怎么样了,明妮?”

    “她对我们的布料不满意,”她头也不抬,愉快地答道,“说是不适合她,父亲。她要的布料既要显得她庄重得体,又要让她展现个人魅力。”

    “那就是放屁,”克里克尔先生摘下宽边帽坐了下来,大口喘着气,他太胖了,得先喘上一阵才能说话,“丧服不能让一个人展现个人魅力,尤其是她想要的那种。”

    克里克尔先生随手拿过桌子旁边的布料,给自己擦汗说:“现在我喘过气了,明妮,我想……我要给这年轻的少爷量身子了。请回避一下吧,亲爱的。”

    “当然,”年轻女人丢下手里的毛线团和纺织针,“你要吃点儿什么吗?”

    “黄油面包和茶,”克里克尔先生满足的摸着自己的肚子,“等我忙完再吃,我亲爱的,说不定到那时候我胃口会更好一点……来吧,瓦尔加斯少爷。”

    男孩按克里克尔先生的要求站在原地,张开双臂。他仔细丈量男孩身体的各种尺寸,并将这些数据都记录在他的小笔记本上。在克里克尔记尺寸时,他示意男孩去看一卷衣料,说那是真正的高级货,平时连皇室成员都在穿,要不是为父母服丧用,那就再好不过了。

    记完尺寸之后,克里克尔叫男孩看他的存货,有的款式他说是“刚流行”,有的款式他说是“正在流行”,还有的款式他说是“刚过时”。

    “为这,我们总是要时不时亏点钱呢,瓦尔加斯少爷,”克里克尔先生说,“可是这些都是好布料啊,穿在活人和死人身上都那么得体。没人告诉我们这些料子什么时候、为什么或怎么流行的的,也没人知道我们它们什么时候、为什么或怎么过时的。”

    那男孩看着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与痛苦之中,无法也无意对布料的问题进行讨论。

    “你还想看看木料吗,少爷?”克里克尔先生殷勤的领着男孩儿来到了一堆木头前,“都是做棺材的好料子,我爷爷传给了我一个独家方法,做出来的棺材埋土里可不容易坏……”

    看了衣料和木料后,克里克尔先生吃力地喘着气,回到了客厅。他坐回椅子上,大口的喘着气。

    “把茶和黄油面包拿来!”这时他冲着一扇门后的楼梯叫喊着。在那两样吃的拿上来之前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男孩没有坐在座位上向四周张望,而是在会客室和走廊里转来转去,细细的观察那些丧葬用品和客人的黑白照片。

    那两件果腹之物很快被装在一只大银托盘里端了上来,明妮把这些食物端到自己的老爹面前,又给男孩准备了一些橙汁、饼干和软糖。

    “我已经认得你了,”克里克尔先生在最开始的几分钟一边大嚼着黄油面包和凉茶,一边紧盯着男孩,而后者在那几分钟里并没对那份茶点怎么在意,就算真的在意,那些丧服的衣料和棺材的木料已把他的胃口败坏了,“我已经认识你很久了,年轻的朋友。”

    “是吗,先生?”男孩正在看克里克尔先生和一副顶好的紫杉木棺材的照片,听到这句话后就背着手转过身,这也是他从下车以来说的第一句话。

    “是啊,对,在你出生的时候,”克里克尔先生说,“我也可以说在那之前。我在认识你之前认识你的曾爷爷,老克莱蒙特先生,身高6英尺三英寸,一副双层的镀银紫杉木;你曾奶奶奥古斯塔,3英尺又七英寸,双层镀银桃花心木……好棺材啊……”

    如果克里克尔先生认识一个人主要是认识他们的棺材,那么这听起来实在是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你爷爷很有品味,在我这定制的东西就像艺术品,”克里克尔先生和善的说,“我喜欢接他的订单。”

    “你知道我来这里为了谁吗,先生?”男孩问道。

    老克里克尔点点头。

    从楼梯那里传来了锤打什么东西的声音,似乎在楼梯上面明妮正在处理着什么材料。

    “节哀,我亲爱的,”他说,“关于你母亲的事情,我也是听来的,但是……唉,真是一个悲剧。”

    听到这,男孩仿佛被克里克尔先生的话所伤害。他离开那份没尝一口的茶点,走到那间小房间的一个角落的一张桌子前,把头靠在那里,还撞翻了摆在桌子上的一瓶绣球花,花瓶里的水撒到地上。幸好在此之前克里克尔已经挪走了桌子上的衣料,要不,放在那上面的衣料就会被眼泪和水浸湿弄脏了,这将大大的影响一件丧服的价格。

    这时,那锤打声也止住了,紧接着是一阵噔噔声,一个英俊的青年从楼梯走到这屋里。他手拿一把橡胶锤子,刚刚的捶打声是谁所为自然不言而明。

    “嘿,休伯特!”克里克尔先生说,“你干得怎么样了?”

    “挺好,先生,”被叫做休伯特的年轻人说,“干完了,先生,完美极了。”

    在楼梯口,听着休伯特的话,明妮的脸有些发红。

    “挺好,今天晚上就连同这位少爷一块送过去,”克里克尔闭上一只眼,然后看向男孩说,“给你妈妈准备的,6英尺整,镀银双层,还有纯丝内衬,绝对是上品。”

    “是的,真是一副好棺材,”休伯特道,“绝对体面,艾拜奈兹少爷。”

    “是埃比尼泽少爷,Ebenezer,不是Ebinidze,那都不是个名字,休伯特,”克里克尔先生站了起来。“我亲爱的,”他停下来转身对叫做埃比尼泽的男孩说,“你愿意去看看你——”

    “别这样做,爸爸,”明妮拦住了他说,“看看这孩子吧,看上去都快站不住了,你真忍心让他去看吗?”

    “我觉得这样做也许并非不合适。我亲爱的,”克里克尔先生道,“不过,也许你是对的,反正过几天他总能看到的。”

    说完,克里克尔便离开会客室,走到前面大堂里不知道是去干些什么。明妮留在会客室里,把缝衣针和毛线团放进筐里,又扶正了被撞倒的花瓶。她忙着干活时,休伯特走了进来,冷不丁亲了她一下,宣告了两人的亲密关系,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就在一旁还有个刚哭了一阵的忧愁孩子。

    埃比尼泽坐在屋角的桌子旁,一手支着头,一边看着这一切、脑子里却又想着完全不同的另一些事。很快,一辆黑色的车子停在了店门口,休伯特和克里克尔坐在驾驶和副驾驶上,埃比尼泽则被安排在后排,和自己的丧服,一大堆葬礼用品和摆在后面的一口精美棺材在一起。

    从世界范围来看,英格兰是一个小地方。但要是你腿上放着一件丧服,旁边堆着一大堆葬礼用品,身后还放着一副大棺材,从伦敦坐车到牛津的话,那也是一段难熬的漫长旅程。于是,当克里克尔和那位准女婿在休息站停下来加油,吃喝开心的时候,埃比尼泽水米不进,只是轻轻摸索着放在自己腿上纯手工定制的衣服。

    终于,在欢乐而又艰苦难熬的几个小时后,车子驶入了伍德斯托克镇。他们经过了那有名的布伦海姆宫,拐进渡鸦和橄榄叶装饰的铸铁大门,最后在一个气派的三层大宅子前停了下来。

    “啊——就是这了,”克里克尔先生说,然后他回过头,“我们到了,瓦尔加斯少爷,您可以下车了。”

    埃比尼泽走进客厅,在客厅里,他的几个亲属围坐在壁炉旁边,可他的脚步轻缓,使得这些长辈并没注意到他,只是坐在火炉边的扶手椅上默默流泪深思。

    他默不作声的上楼,就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存在引领着一样。埃比尼泽被自己或者某人某物带进那个房间。直到今天他仍然清晰的记得,床上蒙上了一个白色的床罩,白色罩单下仿佛躺着这幢庄严寂静的住宅的化身,床四周美丽、整洁、清新,摆上了寄托哀思的鲜花和香薰蜡烛。而做这一切就是为了让罩单下的人独享平静与安宁。

    他伸出手,想要轻轻掀开那罩单,然后又把手缩了回去。

    “这不应当,”埃比尼泽自言自语道,“是的,这不应当。”然后他吹灭了旁边的蜡烛,倒退着退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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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殡那天来了许多的客人,埃比尼泽很难说他们来这里是不是都是为了寄托哀思的,但大部分人应该是这样的。在占地面积甚广的客厅里挤满了出席的男男女女,穿着都是一样的庄重体面。

    在那一群人中,有许多埃比尼泽熟悉的面孔。这些人可能参加过他的生日,可能自己被谁带着见过,也可能是某个长辈的朋友。可埃比尼泽并不在意这些面孔——在今天这个日子里,除了他的悲痛,他对于失去某个人的痛苦,他什么也不在意。但不可否认的是,埃比尼泽确实认识这其中的大多数人,他甚至看到客厅窗外站着的明妮,她站在窗户外面,朝客厅里的另一半抛媚眼。

    克里克尔先生也在客厅里,他今天换了一身衣服,但胸前那朵白花倒是没变,过来和埃比尼泽说话。

    “瓦尔加斯少爷好吗?”他祥和地说。

    这显而易见,埃比尼泽不可能对他说很好。

    “真是个大日子,”克里克尔接着说,“知道吗,我上次和你说的布料的事情。让我感觉这和人生差不多,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结果呢?”

    “是啊,对。”埃比尼泽应付了几声,克里克尔先生见自己的话题并没有继续深入的趋势,感到自讨没趣,便走到客厅的另一边去了。

    大约过去了45分钟——埃比尼泽一直站在一处,怔怔的看着钟表上的分针走了大半圈——钟声响起,克里克尔先生和他的叔叔过来叫客人准备好。埃比尼泽脑子迷迷糊糊的,似乎被谁牵着手离开了客厅,来到了另一个房间里。

    房间里的人有克里克尔先生,埃比尼泽的爷爷、叔叔、伯父还有他自己。

    “准备好了吗,瓦尔加斯少爷?”克里克尔温和的问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又问埃比尼泽能不能撑得住,后者又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少了一个人,”做完这一切后,克里克尔抬头清点了一下房间里的人头,“阁下,我没有看到少爷的爸爸,今天似乎并未出席。”

    其他人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似乎他们对这样的变故早有心理准备。5分钟后,他们走到宅子的大门口,克里克尔的准女婿领着4个负责抬棺材的人、和他们所抬的东西已来到花园里了。那口棺材引领着人流走过花园,走在宽阔的车道上,穿过热闹的镇子,来到另一头的墓地。

    人们围着墓穴而立,离棺材最近的三个人分别是埃比尼泽,他的爷爷和当地的牧师。

    出殡这一天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变得格外凄惨,连阳光的颜色都不同,而牧师和旁边助祭身上那件白色法袍的颜色也变得更加刺眼。正在此时此刻,墓穴周围的人纷纷安静下来,他们脱下帽子,低着头站在那里,给予将入土安息的人肃穆和寂静,并致以他们最后的敬意。

    这场葬礼开始按照它既定的流程进行。在整个过程中,埃比尼泽一直是那种满脸悲伤、但又努力压抑着自己痛苦的表情。这种表情在这样的场合简直是完美的契合,给予了看到这表情的宾客深刻的印象。

    他听到牧师引用经文里的语句,这样的声音在露天里听来似乎很奇特,但非常清晰明了。埃比尼泽在耳边听到了呜咽声,而他一直紧盯着面前平放着的棺材。克里克尔先生说的没错,那确实是一副好棺材,埃比尼泽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女人正躺在那棺材里,即将被7英尺厚的泥土和这些人隔绝开来。

    到了最后的最后,一切结束了,土填进去了,一块大理石的墓碑被立在了原地。埃比尼泽仍然沉浸在悲伤与痛苦当中。周围的人几乎是撑着他向前走。在路上克里克尔先生对埃比尼泽说话,到家后,家人们又拿给他饮料和食物,而这些一概不被接受。到了现在他只想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趴在床上掩面哭泣,直到眼泪哭干,那或许会让自己好受一些。

    在这一天之后,艾达·迪戈里·瓦尔加斯入土为安。接下来的几年里,埃比尼泽·瓦尔加斯做起了噩梦,内容大差不差,包括年轻男人、巨大的摩托车和精神病患者般的女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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