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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十五,午时凶煞,忌开市,可地府却与凡间不同,彼时鬼门大开,黄泉两旁万鬼齐哀,可哀声过后又恢复如常。

    非要说有何不同,大抵就是地府鬼差嘴边比平时多了些怨念咒骂。

    黄泉一侧的百丈阴树下,牛头持碎魂枪大步而来,见树下无鬼又四处张望,脖颈上挂着的一小串铁链也随他张望的动作发出响声。

    左顾右盼还是找不到,他抬头一看,就见茂盛的枝头红叶间露出一小片素白颜色。

    牛头眼眸微动,将碎魂枪在手中一转,以枪杆一端朝那素白捅去,只那一瞬,枪杆还没来得及碰到枝头上藏着的素白,就听一声怨怼,素白化作白雾散开,又在牛头挑眉将碎魂枪摆正后见素白重化人形。

    牛头只见面前男子束发而立,一袭白衣垂落下来,眉眼瞧着清秀俊朗,两只腕上戴着一对银铃手镯,指尖勾着不知从哪儿偷来的一串铜钱,向上扬起时银铃与铜钱一高一低两声响。

    此人模样瞧着颇有人味,可牛头却能从他身上闻到一股很深的鬼气,好似腌入味了。

    “你做什么拿碎魂枪对着我,就不怕把我魂魄打散了。”宋愮将手中铜钱砸向对方,好似撒气一般用了些力,话也怨怼十足,“马面呢,他的锁链怎么在你肩上,你们该不会又打架了吧,今日很忙?对了,今日好像是七月十五,是该忙些。”

    喋喋不休且不等回应,牛头就见那人又抬眼拍了拍头顶上的碎叶,腕上银铃滑落几分,模样好生随意,好似根本不在意自己擅离职守一事。

    “你忘了吗,五日前你与马面打赌,说风盈婆婆三日内就会回来,结果五日过去,万鬼过奈何,她还是没有回来。”牛头看起来似乎打算讲道理,“当初的赌注是十五这日协助万鬼出鬼门,过奈何,你输了。”

    “马面呢?”宋愮有些没底气。

    “在奈何桥。”牛头语重心长道,“婆婆没回来,不管有没有这个赌注,他都得去协助鬼无常一起处理。宋愮,你真的不一起去吗?”

    宋愮有些难为情,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那么多鬼,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恶鬼,若是遇上恶鬼噬魂,我要灰飞烟灭的,不去不去。”

    宋愮低头又怯怯抬眼一瞥,心中腹诽,再说了,哪有什么打赌,分明就是他俩合力演了一出戏,故意骗他风盈要回来了,否则他也不至于上当打赌。

    哪有让魂都不稳定的小鬼去给万鬼引路开道的,他又不傻,他才不去。

    宋愮又摇了摇头,嘀咕道:“不去不去。”

    每年七月十五他固魂都痛个半死,才不要混到万鬼中间。

    牛头与宋愮也认识多年了,不是不明白对方的情况,只是如今孟婆风盈不在,马面那边确实忙活不过来,他也分身乏术,只能试着来找在风盈那儿学了些术法的宋愮。

    牛头视线下移,指向对方手腕处:“你不是有那个吗,还是每年都会痛?”

    宋愮低头一看,抬手转动手腕带动银铃轻响,像是纳闷:“这几年好多了,先前固魂总能引来黄泉路上投胎的小鬼,这几年倒是没什么小鬼靠近,他们似乎真的有些怕这东西。”

    其实这银铃自打他有意识起就一直戴着,鬼无常说他死的时候手上就戴着这个,说亡者不能轻易舍弃生前之物,怕魂灭时没有东西把他召回来。

    起初腕上的银铃并没有起到什么特别的作用,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适用于小鬼的饰品,真正发现这东西有用,是在他亲眼看到银铃将袭击他的小鬼吞噬后。

    他发现,腕上的银铃可以吞噬鬼魂,却并非凡他接触的鬼魂都会被吞噬,至少牛头马面不会,平日与他往来的同样不能入轮回的小鬼也不会被吞噬。

    或许银铃只是在保护他,只有伤害他的小鬼才会被吞噬,至于恶鬼,他不知道银铃能不能顶得住,毕竟他还未真正接触过恶鬼。

    牛头看着对方腕上的银铃,又看宋愮渐渐变差的脸色,终于还是放弃让他去帮忙,只是回头看向远处的黄泉河畔:“你不试着去投胎吗?”

    宋愮觉得这话来得突然,望向远处黄泉之上弥漫的鬼气与血色,扬了扬眉,耸耸肩笑了:“算了吧,我有时候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生前作恶多端,这才一直被困在地府,入不了轮回。”

    见牛头似乎被自己带得多了几分担忧,他面上的笑又多了几分,好似全然不在意:“说起来也奇怪,作恶多端的人为什么死后会这么怕魂灭呢,以我这一戳就破的魂体,照理来说魂灭应当比日日胆战心惊来得好。”

    怎么会以魂体耗在地府七十年呢。

    “宋愮。”

    思绪被打断,没来得及看牛头是何反应,只见血色雾气中一道光影闪过,随后那束光影化作人形落下,血红罗裙同发丝翩然垂落。

    宋愮嗅不到对方身上的鬼气,只觉得大抵是入天界将其隐下,还未来得及恢复真身,只是有些诧异对方会在此刻回来。

    牛头比他还要惊喜,当即拿着碎魂枪上前:“风盈婆婆,马面正在奈何桥守着,此刻正等着您为万鬼引路。”

    风盈似乎是打算同宋愮说话的,见状怔了一瞬,看一眼牛头,思忖后道:“你先同他一道拦下奈何桥万鬼,我方从天界归来,在地府外就嗅到了一股孟婆汤的气味,怕是有小鬼携孟婆汤逃走了。”

    风盈处事向来严谨利落,如今这般急切,还未回归奈何桥就说这话,怕是很大可能是真的了。

    牛头听完没有多问,当即朝奈何桥方向去,走时还顺带勾走了一只抢道的小鬼。

    见风盈面上还是急切,宋愮刚要问自己能帮到什么忙,就被对方一掌掐住肩提起,在对方的带动下飞至孟婆殿中。

    风盈做事是利落,但有时候宋愮也会觉得对方利落过了头,他虽有银铃护体防小鬼,可耐不住被地府孟婆这般扔来扔去,就比如此刻,他被对方摔在地上,愣是磕到石阶上撞到手腕,险些被银铃划出血。

    倘若魂体能够划出血的话。

    “风盈婆婆,你这是怎么了?”宋愮有些没反应过来,起身后一边往里走一边探头,“你拿这么多符箓做什么?”

    风盈充耳不闻,只是一手翻符箓,一手在制作药汤的药材里挑挑拣拣。一直到宋愮走到他身后,她才猛然起身,将符箓塞到对方手里,又立马将那一把药材扔到凭空变出的锅里,施法取指尖一滴血熬制起来。

    “天界那群老不死的就是故意整老娘,分明没事干还要喊我上去赴宴,一去就是这么些天,不知道今时是什么日子吗,非得万鬼齐出无人镇压才开始急。”

    对于风盈的暴脾气宋愮早有体会,是以此刻只是攥着那些符箓看一眼风盈背影又看一眼符箓纹案,正疑惑对方为什么要给他符箓,就听对方再次开口。

    “整个地府目前能找到的就你魂体不稳过不了奈何桥,现下还帮不上其他忙,给你两天时间,将丢的孟婆汤和那死小鬼找回来。”风盈看着浑身怨气,“老娘在地府几千年了,头一次见有鬼敢把孟婆汤往地府外捎的,那鬼东西真是活腻了。”

    天界一日,人间一年,同样的,地府一日,人间一年。

    宋愮闻言第一时间不是问为什么是他去,反倒捏着符箓在心中反问,难道不是应该先问问为何小鬼能这般轻易就从地府逃走吗,甚至走时还顺走了一碗没喝的孟婆汤。

    要知道,鬼入轮回前喝孟婆汤是为了洗去前尘往事,那偷盗孟婆汤的小鬼若是将孟婆汤给妖魔鬼怪喝也就罢了,若是给人喝,岂不是要那人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没有多余时间揣测这背后可谓话本里的情缘恩怨,风盈两手施法熬制孟婆汤,又立马展翅将赤羽化作两只手,变换人形时落下的羽毛打在宋愮脸上。宋愮躲避间下意识闭眼,再睁眼时风盈已经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举到他跟前。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纵使喝了孟婆汤也投不了胎。

    “别看了。”风盈依旧急躁,宋愮猜测这是因为有百年前鬼无常失职放走数千恶鬼后受到阎王惩戒的前车之鉴,加之她讨厌被锁链困住羽翼的感觉,这才急忙要他去追回孟婆汤,“这是固魂塑体的汤,老娘可是贡献了百年的修为才熬制而成,赶紧喝了出地府。”

    宋愮被对方掐住后颈的动作吓了一跳,又见对方将碗口抵在自己面前,笑得有些奸恶,或许可以用这个词,因为此刻的风盈像是做了错事急于弥补反倒过了头适得其反而被逼疯的怨灵。

    “小宋啊,我这些年对你好不好?”

    如果抓恶鬼残肢给他吸食算好的话,宋愮点头。

    “七月十五是不是你固魂的日子,是不是很疼?”

    宋愮点头,又摇头,分别对应两个问题。

    风盈警告似的以上扬的音“嗯”了一声。

    宋愮眼角一抽,点头。

    “那就对嘛。”风盈一拍他后颈,将汤碗递给对方,令其双手端着,飘浮着原地转个圈后一拍手,看着对方,“以我的法力临时给你固魂塑体离开地府是完全没问题的,只要你成功找到那死小鬼,在他把孟婆汤用掉前抓回来,我就能助你躲过今年的固魂之苦,说不定往后每年都能以此举躲避疼痛,不就是几百年道行吗,我有的是。怎么样?”

    宋愮垂目看手里的汤碗,看到那水面上似乎映着孟婆殿的横梁。还能怎么样,纵使他已经不会因为固魂疼痛了,可长久不受控地陷入一种可谓自责与恐惧的情绪中,也是一种变相的折磨。

    他点头,将汤一饮而尽。

    手中的碗在汤全部喝完的那刻化作烟消失不见,而宋愮也在感受到体内变热的那刻看到风盈又飘到里屋隔着轻纱不知在翻找什么。

    等风盈再次飘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已经能感受到身体出现了实感,他不知道人的身体该是什么样的,但此刻与他这七十年间的魂体全然不同。

    “估计等出了地府,人身就能全然塑成。”

    不知为何,宋愮竟有些期待了,倒不是期待出门办事,也不是期待成为人,只是好奇外头是什么模样,是不是同鬼无常带回来的话本里一样有趣。

    “这个是隔绝你身上鬼气的斗篷,是我从玄清那小子处借来的,本想着平日出去玩用的,省得天上那群人看得那么严。”

    宋愮接过对方递来的素色斗篷,事实上肉眼看根本看不出什么,以他的道行更是难以捉摸此物是如何隔绝鬼气,但因是风盈给的,他也只管照做就是,到手后就披到了自己肩上,系上系带后将斗篷套到头上。

    宋愮抬眼就要向对方确认还有什么需要他做的,就见对方此刻正意味不明地看着自己,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怎么了婆婆?”

    风盈面上仿若五味杂陈,半晌拿出一把白伞,在伞柄上以血液喂养,很快那鲜红血液顺着伞柄向上攀,不足片刻将整个伞面浸红,又在合并两指施咒后将伞恢复成原本的白,递给对方。

    “此物亦可阻隔鬼气。天界虽不会管你这小鬼何去何从,却耐不住人间有诸多玄门人士,那群道士最爱管闲事,你可别孟婆汤找不回来,又把自己的魂弄散了。”

    那可真是得不偿失,宋愮腹诽,可细想竟然有些无畏,但也仅是那么片刻。

    宋愮收起白伞,察觉到对方视线,他疑惑道:“婆婆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风盈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挥手在地面变出一块显形镜。

    宋愮认识那东西,可依旧疑惑,他本就是鬼,照什么显形镜?

    “不是让你现鬼身,是让你看看你现在长什么样子。”风盈收起背后两只手,双脚落地,赤脚走到显形镜旁,回头看对方,那眼神无疑是要对方去照。

    宋愮带着些许疑惑行至镜子前,却在看到的那一刻怔住了。他怀疑自己只是晃神没看清,蹲下凑近了看,就见那被血色彼岸牵扯出来的显形镜中,赫然是旁人的模样。

    或许也不算旁人,镜子中的人与他眉眼相似却不尽相同,细看之下,其实是有七八分相像的。

    他记得鬼无常曾说过,无法入轮回的小鬼在世间游荡久了确实会与生前样貌有些许不同,这也是为何生者招魂往往不见旧人的原因。

    或许,这是他生前的样貌?

    宋愮如此想着,白伞入怀,蹲在地上时斗篷压住眉眼,只留几缕发丝,身后斗篷拖在地面,就像此刻方入世就被一个小道童以缚妖网压在地面只能缩成一团抱住自己一样。

    斗篷被地上泥土染黑,宋愮还没完全适应人身,现下蹲得难受,偏偏这缚妖网又实在缠得紧,叫他想施法自救都做不到。

    见那小道童举剑对着自己鼻尖,宋愮轻叹一口气,后悔没有让企图逃避职责的马面一起出来。

    宋愮的话可怜又卑微,最多的还是发自内心的真诚,他竭尽全力仰头看面前的小道童:“小道长,行行好,放了我吧,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普通百姓,不是什么妖魔。”

    真是发自内心,他也确实不是妖魔。

    正在宋愮以为自己能够听见小道童收束缚妖网声音的时候,那小道童将剑尖刺得更近了,几乎就要抵上他的脖颈:“胡说!我分明在你身上察觉到了很重的鬼气!”

    好一声正义凛然。

    宋愮捏紧了手中的白伞,他的余光可以看到仍戴着的斗篷,说好的隔绝鬼气呢?说好的万无一失呢?为什么这个看似毫无修为的小道童都能将他识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