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小猫要终止合约 > 第 2 章
    前面堵上了。

    姜悯点了根烟,手搭在车窗外。细长的女士烟,过滤嘴藏了颗柑橘爆珠,把筛滤后清凉而辛辣的烟雾送入口鼻,肺里走一圈,叹出去,沉甸甸的。

    烟劲不大,好在她瘾也不大,只在开长途的时候用来提神,比咖啡简便,免去到处找卫生间的狼狈。

    “当你自己家呢。”车窗外有人说了句。

    姜悯一愣,手缩回来,烟灰掉在大腿,她胡乱拍几下,黑色牛仔裤上白灰越蹭越多。

    抬头望,外头是个年轻姑娘,骑电瓶车,估计闻一路二手烟了。

    视线相触的瞬间,对面显然也没预测到她的性别,恼怒厌烦微妙转换为惊讶。

    “不好意思。”姜悯掐了烟,顺手塞进外套口袋。

    “吸烟有害健康。”外头那姑娘找补,见她认错态度好。

    姜悯道谢,正好有交警过来执勤,她关闭车窗之前提醒了句——“你没戴头盔。”

    那姑娘果然被罚,一声哀嚎,姜悯忍不住勾起嘴角,前面拐了个弯。

    早春天气,姜悯穿一身利索的皮衣,里头米白色针织内搭妥帖包裹长颈,她身上干干净净没什么首饰,为方便开车,头发也只是随意绑个低马尾,没化妆,眼下淡淡青黑,鼻梁左侧一颗小痣。

    关上窗没一会儿,姜悯闻到股臭,揪起衣领没找到气味来源,皱着眉琢磨半天,想起后座那包臭豆腐。

    她妈点名要吃的,她下了高速专程到县城菜市场买。出县城到茶厂也就两三个小时车程,姜悯换气,又喷了点香水盖,忍着。

    这边空气好,风景也好,这趟她打算多住几天。

    今年春天来得早,才刚过惊蛰山上就能看见绿,路过一片山坡,坡上大片的白花,像盖了层雪,姜悯满眼惊艳。

    路上没什么车了,姜悯发语音问她妈,“那什么花,白的,一大片。”

    她妈网上存了些稀奇古怪的表情包,丢来一张“无图言粪”的扔大便简笔画小人,意思就是你没图说个屎。

    “过了。”姜悯顿了顿补充,“在开车。”

    还是表情包——“吃屎吧你。”

    “屎在路上。”姜悯回。

    茶山养活了不少人,这一路,大厂不少,小作坊更数不胜数,她们家也是刚试水,除传统机械和抹茶生产,另请了几位老师傅当门面,贴个非遗标签,卖手工绿茶。

    车还没进厂,等保安放行,姜悯看见路边靠墙蹲了两个人,一老一小,老的那个瘦精精干巴巴,小的细长条黑黢黢,叽里咕噜正说话。

    姜悯扫了眼,没多管,开车进去。

    周灵蕴抠着自己帆布鞋的鞋带,扭头看那车牌号,地理课她背过简称,大城市来的,是茶厂的老板吗?

    奶奶一大早就牵着她下山,出门前她换了身衣裳,蓝色毛衣,没黄的那个厚,但是更新,只是牛仔裤有点短了,蹲下来缩到小腿,露出里面袜子包住的粉红色秋裤。

    鞋是过年那阵刚卖了猪在集上买的,好看但磨脚,走半天里头袜子可能已经破了,大脚趾下面那块骨头动一下就疼得锥心。

    周灵蕴没吃饭,又冷又疼又饿,可这些都不是最让人难受的。

    奶奶合掌作揖求了半天,才让保安放她们进茶厂,到了办公大楼,好不容易打听到负责招工的领导,人家却不要她。

    说她太小了。

    怎么会呢,万玉比她还小半岁,她妈都能安排她上完初中进厂打工,说里头都是跟她一般大的姑娘。

    十四岁,还小呢,不小了。

    “小,太小了,未成年,怎么敢要。”

    姜悯刚进办公室就听见里头人说。茶厂生意是家里两位长辈操持,她就去年夏天来住了半个月,避暑。门前一站,里头人反应了会儿才前后起身跟她打招呼。

    “说什么呢。”姜悯落座。

    负责人事的老曹捧着茶杯走过来,“一个老太太带着她家小姑娘,说想学制茶,当学徒。我看模样长得挺清秀的,是个能静下心踏实学东西的,可我一问,怎么着?才十四岁,初中都没毕业。未成年啊,怎么敢要。”

    有人给她倒水,喊“姜总”,姜悯快速道声谢,“门口那两个?”

    老曹一愣,“还没走呢?”

    他样子苦恼得很,“我都说了不行,让她先回去念书,想学制茶没问题,长大些再来,位置给她保留,可那老太太又是下跪又是磕头,这不折我的寿?”

    姜悯皱眉,“磕头?”

    “可不。”老曹放下茶杯,一摊巴掌,“我都恨不得给她们跪下。”

    “好了你少说两句,人家一老一小挺不容易的。”旁边人出声制止。

    “她一定要进茶厂吗?”姜悯费解。

    我一定要进茶厂吗?周灵蕴也是这么问奶奶的。

    奶奶额头的灰擦去了,那声声闷响胸腔里仍来回不止,周灵蕴心口绞痛,“我可以去镇上随便找个什么活儿干,理发店也行,我同学有在理发店上班的。”

    “那都是些不正经的人干的!”奶奶痛心她的自甘堕落,“你敢不学好,啊?我平时怎么教你的,你才多大就不学好了!”

    “她们没不正经,她们就是给人洗头,洗够日子就能学剪头,人人都要理发的嘛,怎么就不正经了。”

    周灵蕴说谁谁表姐,还有谁谁堂弟,都在理发店上班,还赚钱买了手机。

    “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叫正经?整天跟一帮小流氓混在一起,叫正经,你想玩手机啊。”

    奶奶点头,扶着墙一瘸一拐,“原来你是想玩手机了。”

    周灵蕴“哈”一声,跺脚,“我哪里想玩手机啊,我只是说她们赚钱了,我肯定不会买手机的,我都攒着以后盖房子。”

    “谁稀罕。”奶奶自顾自往前走,说现在那些水泥房子未必就有以前的泥巴房子好。

    她已经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压根儿就没想过住什么新房子,只是发愁,百年以后她的小孙女该怎么办呢。

    爹死了,妈跑了,到时她孤儿一个,怎么办呢?

    眼泪横布在面颊苍老的褶皱,像河流在赭红的山谷穿行,万古不磨,推食解衣的眷爱。

    “让你好好读书,你不读,书记都说了,人家那什么,肯资助的嘛,你就是不听。现在你知道了,想去尽管去吧,你去试试,没有十八岁去哪儿都没人要。”

    “天下那么大,又不是只有一个茶厂,他们不要就算,你还给人磕头,随便给人磕头,都不要自尊了。”

    周灵蕴说着上前去扶,奶奶诧异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我是为了谁?”奶奶一下就爆发了,指着自己鼻尖,“是我愿意磕头?你还讲究起自尊来了,你好好上学,将来大学毕业,有了体面的工作,靠自己双手劳动吃饭,堂堂正正做人,那才叫有自尊,你懂什么叫自尊?”

    那番话着实伤了老太太的心,她倚着墙,慢慢蹲到地上,“奶奶丢了你的面子了。”

    周灵蕴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姜悯不是故意偷听别人说话,可这青天白日的,大马路上,实在避无可避。

    茶厂完全有拒绝的权利,这没什么好说,不是够惨,够可怜,哭得够响就能横行天下。

    只是……

    就这么一走了之,是不是显得太冷漠?

    姜悯靠边停车,拉开车门走下去,那女孩屈膝半跪在地,背对着她,单薄的身体像一片颤抖的秋叶,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别哭了。”

    周灵蕴回头,下巴两颗晶莹的泪珠晃落。

    姜悯看到她的脸,冷不丁,尘封而遥远的记忆击中,她好像被刺了下,心脏本能一缩,随即迷惘,似乎那片眼泪是糊在她的脸上,短暂视物不清。

    手背贴脸,蹭去冰凉的湿漉,周灵蕴往旁边让了让,回头,又扶着奶奶往旁边让了让。她瘦小的身体紧贴着茶厂围墙,几乎快变成墙上手绘的采茶姑娘,生怕自己挡了别人的道。

    人让车理所应当,人那么小,车那么大,尽管这条马路是那么那么的宽。

    姜悯直起腰,手撑额,闭眼。她一句话说不出来。

    还有什么事情?周灵蕴偏头看眼车牌号,才反应过来,弯腰说声“对不起”,搀着奶奶走到马路对面去。

    这下好了吧,周灵蕴站在路边,可怜巴巴看着姜悯。

    没什么解释的必要。半晌,姜悯缓过劲儿回到车上。

    她们家在茶园附近山上盖了栋房子,她开车过去,再次经过那对祖孙。

    姜悯踩了脚刹车。

    周灵蕴把奶奶护在身后,满脸视死如归。

    血缘之外,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姜悯张了张嘴,那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

    幸好没有。“你几岁。”她只能没话找话。

    “十,五岁。”周灵蕴卡了下。

    “不是十四?”姜悯皱眉。

    “虚岁十五。”周灵蕴脸蛋染上两朵粉红。

    姜悯沉默,注视着她。

    “你是茶厂的老板吗?”周灵蕴鼓足勇气问道。

    姜悯升起车窗,挡住了那张脸,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车停在楼下花园,她摸出根烟叼在嘴里,没点,想起路上看见的那片雪似的白花。同样的不知名,同样的惊艳和震撼。

    家里没人,只有个煮饭的阿姨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早听说她要来,并不惊讶,起身笑着打招呼,问她要不要吃东西。

    姜悯摇头,回房洗了个澡,倒头就睡。她凌晨三点出发,开了七八个小时,累极。

    她睡了三个小时,期间怪梦连连,几次挣扎着醒来,胸口却沉甸甸,感觉有个小人正坐在她怀里哭,她莫名其妙,努力睁开眼,发现竟然是路上遇见的那个小孩。

    那小孩一面哭,一面冲人嚷嚷,“我真有十五,虚岁十五。”

    姜悯猛地坐起,手按在心口,耳朵里全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许久才平静下来。

    什么鬼?她满脑袋只有这句。

    遮光帘漏进一线白亮,门把手无声在动,姜悯抬头,阿姨门缝里鬼鬼祟祟露出只眼睛。

    “干嘛?”姜悯真纳闷,今天到底怎么了。

    “我想看看你醒没醒。”阿姨自己也觉得好笑,“嘿嘿”两声,“楼下来了个小孩,大姐大哥都不在,我也不认识,八成是来找你的。”

    姜悯沉了口气,披衣下床,走出房间,落地窗前望出去。

    那小孩蹲在花圃边,瘦不伶仃猫崽子似的,正抠自己的鞋带,缩水的蓝色毛衣下面一截手腕子冻得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