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悯把烟掐了,“吸烟有害健康。”她本来就没想点,谁知道,对面几个狗腿到家了。
“啊?哦——”周灵蕴屁股贴回板凳,眼睛睁得大大,很不解。
“在戒了。”姜悯只得多说一句。
手边没有垃圾桶,烟随手丢在桌面,小孩面前耍酷,高温灼伤的指尖微微痒痛,姜悯松松握拳。
这时候,对面哑巴突然把手伸过来,烟抓了揣进兜里。
蛋挞立即跳起,“你干嘛!”
姜悯吓了一跳,抬眼,万玉解释,“哑巴经常给蛋挞捡烟锅巴抽。”
“你胡说!”蛋挞大叫。
“吸烟会得肺癌。”周灵蕴说。
姜悯瞅她,那你还给我点?
“烟好臭,我在麻将馆打工,一直闻烟味脑袋好晕……”梦弟一把抓住周灵蕴的手,“完了我不会得肺癌吧。”
“你不是头晕?”周灵蕴认真想了想,“应该是脑癌。”
万玉问脑袋怎么得癌,梦弟说她的脑袋里肯定长疙瘩了,完了。
哑巴着急比划,蛋挞用手语跟他吵架,激动处,双臂舞出风声。姜悯发现这两个人胳膊都很细。
“他是失语人士吗?”姜悯小声问周灵蕴。
周灵蕴点头,“他小时候喜欢唱歌,他爸嫌他吵,喝醉酒把他舌头割了。”
姜悯“啊”一声,脸色煞白。
哑巴能听见,一边跟蛋挞吵架,一边把舌头伸出来指给她们看,表示还在,他不是没舌头的怪人。
舌头没割掉,后来自己长好了,蛋挞带哑巴去医院看过,做了一堆检查,各项正常,哑巴不说话是心理问题。
难以修复的,是他心灵的创伤,他因恐惧而失语。
姜悯明白了。
哑巴让蛋挞丢脸,蛋挞非常生气,“我以后戒烟行了吧!烟不顶饱又不解渴,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
“还要得肺癌。”周灵蕴补充。
“甚至是脑癌!”梦弟神经兮兮。
姜悯本打算把剩下那盒烟送给蛋挞,眼下作罢,“戒了好。”
嘻嘻哈哈耍闹一通,阿姨门边探身,宣布开饭,姜悯让她们把桌上零食分了。
万玉捡了个塑料袋装,都给梦弟拎着,“回家给你小妹。”
梦弟把巧克力拿出来给周灵蕴,“你不是说你妈以前给你买过这个。”
周灵蕴把巧克力揣进怀里。万玉没要,说她妈经常给她买,蛋挞和哑巴也没要,说自己有钱买。
姜悯静静地看着她们。
这帮小孩吃饭都有一个共性,速度很快。腮帮鼓鼓还没咽,筷子就急着往里扒,脸冲碗,眼睛用力向上看,瞄准自己下一个目标,胳膊马上伸出去。
忙着去干什么呢?
姜悯一开始说请她们吃饭的时候,有担心她们拒绝,很多家长会教导孩子不能随便拿别人东西,贪吃贪喝,觉得有失体面。
可大人们都忘了件事,体面是自己给的,小孩肚子填饱,就不会去馋。
她们都是没有大人在身边的,小小自尊心终究抵不过现实——那抓心挠肝的饿。
急,当然急,急着赶路,急着回家干活,家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小妹和鸡鸭猪牛。
梦弟搁下碗筷,全身不安分起来。她倒是肚皮填得圆溜溜,妹妹们还在家挨饿呢,这让她怎么坐得住。
她怀里抱着零食袋子,脸涨红。周灵蕴的事情还没解决,又拿人吃的,现在说走,她心里过意不去。
蛋挞比她们年长些,抹把嘴,安排梦弟先回家照顾小妹。
“你们明天不是要去县城?”周灵蕴让她们先走,“我没事的,我家近。”
蛋挞很有些鬼心眼,“可姜老板还没有答应我们。”
哦,半天不提,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姜悯失笑。
这餐她没怎么动筷,不屑跟小孩抢食,仰靠椅背,表情始终淡淡。
也差不多该说正事,姜悯正了正肩,“我坦白讲了,我们是正规茶厂,从来严格遵从国家各项法律法规,学徒也好,正式工也罢,都不得聘用未成年人。不是我成心跟你们过不去,能不能明白?”
她说,你们上门来找我玩,大家一起吃吃喝喝,我很高兴,我们是朋友。但一码归一码,公事和私情,不可混为一谈。
话说得漂亮,顾忌小孩自尊心,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周灵蕴却听得稀里糊涂。
在学校或大街上,遇到讨厌的人,大家会互相翻白眼,吐唾沫,表达自己的厌恶。
喜欢呢,勾肩搭背,好玩的一起,好吃的分享,同甘共苦,同仇敌忾。
爱恨简单,没有中间值。
姜老板不许她去茶厂,却允许她每天来小别墅吃晚饭,到底是讨厌她还是喜欢她?
只觉得脸有点烫,周灵蕴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筷。
“我上次是怎么跟你说的?”姜悯开始不耐烦。
周灵蕴耷拉着脑袋,手僵僵举在半空。
“上次说了什么?”蛋挞好奇问,感觉她们关系微妙,有别人不知道的事。
“你回答她。”姜悯冷着脸。
周灵蕴瘟鸡似的,嗫嚅着,“有洗碗机。”
万玉和梦弟完全状况外,蛋挞扯一下周灵蕴袖子,“我们走吧。”
回头冲姜悯摆出大家长姿态,“最近给您添麻烦了,特别不好意思,谢谢您的礼物,也谢谢请吃饭。天黑看不见路,我们得走了,改天再来看望您。”
周灵蕴给姜悯鞠了个躬,转身之际,耳边清凌凌一声——“慢着。”
“我让你走了吗?”姜悯锁着眉,“话还没讲完。”
欸?有戏,蛋挞变脸超快,“您说。”
姜悯提出可以资助,“只要你能考上,我就供你读,高中,大学,甚至是硕士博士,当然如果你真能走那么远,到时也不需要我了。”
总之,钱不是问题。
可周灵蕴的问题,不单单是钱能解决的,村委会一早就跟她说过,能给她找着资助人,让她放宽心,好好学。
“谢谢姜老板的好意。”周灵蕴再度鞠躬。
人走下台阶,姜悯没忍住,气得猛踹了下桌腿。
满桌杯碗跳,“咔嚓”一声脆响,周灵蕴喝过饮料的玻璃杯摔个稀碎。
阿姨赶紧从房子里跑出来,周灵蕴挣脱了蛋挞跑回去,弯腰收拾。
姜悯恨铁不成钢,来了脾气,“其实你根本就不想上学,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摆在面前,你不答应,就愿意去混,愿意给人打黑工,长到二十出头,再找个男人嫁,生上一窝孩子。那就是你想过的日子,对吧。”
话非常难听,可惜周灵蕴听不懂。
她说我没啊,“我没有喜欢的人。”自然不会想嫁谁。
她们家,奶奶从来没说过所谓找个依靠嫁人生娃这种话,奶奶教她做饭缝衣,只说是以后自己到了外面,能把自己顾好,别破衣烂衫的,饿着肚子。
至于结婚,太遥远了吧。没想过。
一拳打在棉花上,姜悯胸口闷痛,很难讲清楚自己在气什么。
周灵蕴收捡起碎玻璃,阿姨叮嘱她小心割破手,递来垃圾桶。
“对不起。”反正先道歉总是没错。
周灵蕴在姜悯脚边抬头,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我走了嗷——”
再不走,天黑了看不见路。
“滚吧。”姜悯偏过脸。
“我改天找你玩。”周灵蕴记得她说过,她们是朋友,就在不久前,这张饭桌上,尽管那只是姜悯成年人的客气。
“冥顽不灵。”姜悯后来跟阿姨说。阿姨收拾干净桌,让她别管了。
周灵蕴跟蛋挞一行在路口分别,她走小路回家,中途下起雨,早春时节,按理说不该有这么大的雨,自然也没准备伞,她把书包换胸口,双手抱着,弯腰用背抵挡。
雨越下越大,鞋子很快湿透,好在周灵蕴多年来早就习惯,经验丰富,滑坡处矮下身子,抓牢树干,瞪圆眼一般出不了大问题。
只是天慢慢黑了,林稀的地方,被雨浇,林密的地方,又不见路,行走艰难。
鸟儿归巢,风雨喧嚣,奶奶肯定着急了,周灵蕴脑海中忽然出现一幕——她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学楼,摇头晃脑,阅读朗诵,奶奶一个人坐在家门前那张长条板凳,身上疼得厉害,没人给她打针,她长一声短一声哼,浑浊老泪纵横。
说不定哪天死了都没人知道。
想到奶奶可能会死,孤零零死在家里头,爬得满屋子肥蛆,周灵蕴眼泪流出来。
她知道不该这么想,太不吉利,可总忍不住去想,常常,夜里躺在床上小声“呜呜”。
这时候的周灵蕴还不懂什么叫分离焦虑,人类的本能依恋,刻在基因里的生存警报系统。
反正她不要离开奶奶。
天要黑尽,不当心滑了一跤,摔得满屁股稀泥,周灵蕴迅速爬起抱着书包往前走,老远身上才开始疼。
热泪混着冷雨布得满脸,她横臂抹,袖子也是湿的。
快到家,周灵蕴远远瞧见屋里亮着一簇暖融的光,家里还用着上世纪遗留至今的煤油灯。山里老停电。
奶奶瘦小的影子立在屋门前,手扶着门框不知站了多久。
“奶奶!”周灵蕴跑过去。
奶奶扯着她往厨房走,屋里空地坐一个黑胶大澡盆,里头半盆热水,奶奶二话不说,扒她衣裳。
周灵蕴迅速脱光坐进盆里,奶奶拿瓢舀水往她脑袋上淋。
外头雨还在下,敲在屋顶,跌落门前的青石坎,澡盆旁边半米多远搁了个土瓷碗,屋顶漏下的雨珠不时“吧嗒”。
“等下。”周灵蕴探身,从湿衣堆里扒出个黑色塑封袋,朝奶奶晃一下,“是巧克力哦!姜老板给我的。”
怀里捂一路,撕开包装袋,里头半化的黑浆立即涌出来,周灵蕴赶紧伸舌头接。
房里湿漉的青苔味、柴火味被巧克力的甜香冲散,雨淋的冷也经热水暖化,周灵蕴两根手指捏起一块,“你吃。”
奶奶摇头不要,周灵蕴使劲往前递,使坏把奶奶嘴唇涂得黑乎乎。
“打死你!”奶奶吓唬,瞪她一眼,不情不愿张嘴接。
周灵蕴笑出一排小牙,啜手指,“苦的,也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