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开口的第一句竟是处罚瑶华宫的下人,贵妃心中倏然一紧,不自觉睁大了眼睛。
“陛下……”
原先的惊喜和委屈在刹那间被慌张取代,元贵妃心慌不已。
自小和陛下相识,她很清楚他并不是真的因为关心她才如此,而是心中愠怒所致。
果然——
陛下真的生了她的气。
是因为今日不顾皇后颜面将他请来,还是因为那日摘星楼上她心急僭越?亦或是两者都有?
可以前再出格的事他都能包容,只说阿玉喜欢便好,今日却唤她贵妃。
贵妃……他们二人从前从不以贵妃相称。
到底是为什么?
元贵妃忍不住落下泪,仍跪在冰冷的地板上看向他,只觉得心中又惊又屈:“是臣妾自己要出来迎接陛下,陛下若真动怒,何须处罚宫人?便罚臣妾的月例,免去她们的责罚吧。”
看着她娇弱身子微微发颤却又不肯低头的样子,庭内凉风瑟瑟,谢言珩到底不忍。
他抬手扶她起身,缓了语气:“起来吧,地上凉。”
贵妃的满腔委屈这才找到了倾泻的出口,顺着陛下的势起身后,又不顾众人在场靠在了他怀里,轻声哽咽道:“陛下为何这么久不来,是不是只有阿玉病了才会来看?”
见状,桑青筠立刻和其余宫人一样低下头。
只听贵妃继续说着:“臣妾到底做错了什么,陛下告诉臣妾好不好?”
大庭广众,此时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谢言珩微微皱眉:“风冷,进屋说话。”
闻言,元贵妃这才有了几分带泪的笑容,与他并肩进了寝殿内。
待进去殿内,谢言珩一眼就看见了摆在桌面上的白檀香扇。
这时节不热,还用不上扇子。她不收进库房里反而搁在桌上,便说明她时常把玩。既然时常把玩,就说明她不懂自己赏赐的真正含义了。
宫里的女人很多,聪明的和不聪明的都有,千姿百态、各有千秋。
谢言珩也早知道贵妃不属于聪慧的那类。只是这些年的宫闱生活,多多少少对她还是存了点期望,现在看来倒是他想多了。
于元贵妃来说,她性格温顺娇柔、样貌姣好、身份亲近,和他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又一颗心扑在他身上。
这样的女人在许多人眼中都是完美的存在。
谢言珩也愿意宠着她,对她好,给她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平衡。
朝堂的平衡,后宫的平衡,也是亲眷血浓之间的平衡。
可这次京郊流民一事中,舅舅显然没守住分寸。秀女入宫一事中,贵妃也没守住。
身为少年天子,弱冠登基,若想让江山固若金汤,许多时候他不得不警惕些,狠心些。
这也是舅舅教给他的。
谢言珩搁下这把白檀香扇,语气听不出轻重:“你说身子不适,朕看着仿佛还好。”
“陛下……”
被陛下堂而皇之的揭穿,元贵妃也知道自己是用了手段才将他请来的,一时心中更加委屈。
可若不这么做,他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肯来瑶华宫一趟。
元贵妃微微垂头,红唇轻咬:“臣妾的确偶感风寒,就在前几日。”
“可那时陛下没来,也不进后宫,臣妾知道陛下政务忙碌不敢去请。直到今日知道陛下去了凤仪宫,臣妾才斗胆请您也来一趟瑶华宫。”
说罢,元贵妃垂眸半晌不语。
若今日陛下去的是大皇子或者大公主处,她绝不至于如此善妒,非要在皇子生病的时候将陛下请来打皇后的脸,正因为是皇后,她才非想这么做不可。
一想到陛下关切皇后和二皇子时的神情,元贵妃就忍不住浑身发抖,忍不住怨怼。
凭什么?
每每想起从前,元贵妃就忍不住怨恨皇后。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年,这些年她也不曾找到切实的证据,可她心里清楚的知道,那就是皇后做的。
除了皇后不会再有任何人会如此忌惮她。
所以今日,她一听说陛下因为看望二皇子去了凤仪宫后,立刻就决定要把陛下再请到瑶华宫来。
病了几日是真的,想念陛下也是真的,可更多的,她就是想让皇后难受。只有皇后因为她难受了,她的心里才能舒服些。
如此相对无言良久,殿内一时陷入沉默。
贵妃从未受过如此冷落,谢言珩知道,但他就是故意冷着她没来的。
这般瞧着她许久,最终只淡淡说了句:“皇后终究是皇后,何况二皇子也是朕的孩子。”
“下回身子不适早点来请,朕会来。”
言外之意,陛下还是不满她在今日任性了。元贵妃掀眸看过去,纤细的肩头却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是,臣妾是妃子,皇后始终是皇后。”
“哪怕只差一步,臣妾也该明白自己的身份。”
谢言珩不虞地蹙起眉头,克制地提点一句:“阿玉。”
贵妃知道自己说得太过了,柔柔偏头过去不再看陛下的脸,却终是没忍住落下泪来:“是臣妾失言,请陛下责罚。”
谢言珩不愿再面对此刻的贵妃,当即拂袖起身,迈步向外走去:“是朕纵坏了你。”
“既然身子不适,就好好养好身子,病愈之前不必再请朕来了。”
随着“吱呀”一声,大门打开又合上,刺眼的日光只出现了短短一瞬就被重新隔绝在外。
元贵妃笼在阴影中含泪看向大门,陛下真的走了,丢下了病中的她。
这么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
元贵妃彻底绷不住情绪,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殿内掩面痛哭起来。
-
随陛下回勤政殿后,桑青筠原本想按着轮值的班次悄悄回下房去,可见到陛下冷淡的神情后便不敢再触怒龙颜,只好和戴铮一同近身伺候。
何况自从瑶华宫出来后,陛下的脸色就不曾和缓过,越是这种时候,她们越是得谨慎着些,免得被陛下降罪。
听戴铮说,今日翊王殿下也来过一趟。但时间并不长,只匆匆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可见不太愉快。
先帝的皇子中,陛下唯独与翊王兄弟情深,翊王也时常入宫陪陛下喝茶下棋。在桑青筠的记忆中,她还从未见过翊王什么时候惹陛下不悦,今日是为了什么?
原本这时候赵瑜烟也该在殿内伺候的,但她回来时并未见人,她又去哪儿了?
短短半天不在勤政殿就发生这么多事,不知为何,桑青筠总有种发生了什么大事她却懵然不知的危机感。
等歇下来的时候,得再找人打听打听。
先是翊王和赵瑜烟,后有皇后和贵妃之间的暗流涌动,身处洪流之中,没有一刻能放松得闲。
今日贵妃失态惹陛下不悦,消息恐怕下午就会传遍后宫。皇后与贵妃分庭抗礼,那群新人也在阵营后暗暗较劲,贵妃若此时颓下来,恐怕皇后一党就要起势了。
幸好谭公公是皇后提携之人,若皇后稳坐中宫,他的地位自然无虞,将来求皇后的恩典出宫养老便很有指望了。
日渐西移,落日熔金。
当傍晚的勤政殿将要传晚膳时,陛下终于说了一整个下午以来的第一句话:“换茶。”
桑青筠立刻从暖阁将新泡好的茶水端出来,轻步上前去取之前的杯盏,小心翼翼觑了眼陛下的脸色。
他面色如常,仍然清冷淡漠,叫人看不出到底是已经被消气还是仍在不满。
若说消气了,陛下一个下午都未发一言,若说没消气,他却早就没有了怒容。
日日跟在这般难以揣测的人身边,心里总难踏实。
她安静地上前将新茶奉上,谢言珩的余光恰好看到一角青色袖口缩回去。
一看到她的手腕,谢言珩就想起今日赏给她的那只镯子,不由极轻地嗤了声。
听到声音,桑青筠的动作停滞了一瞬,她以为是自己触怒龙颜,不该在这时候上前来换茶,立刻跪下道:“是奴婢动作太重,还请陛下责罚。”
谢言珩挑眉看向她。
这会儿倒敏锐起来,但他几时是因为这个不悦了?
不过谢言珩不会挑明了说,只是身子往后懒懒地靠过去,顺势道:“罚你。”
他好整以暇:“朕给你个恩典,你想要什么罚?”
桑青筠被噎住一时无言,但同时心里却松了口气,陛下如今这幅样子就是消气了。
但谢言珩显然不会知道桑青筠的心理活动,只是垂眸耐着性子看着她。直到桑青筠说罚没半月例钱的时候才低低笑了声,眼中冰雪消融:“半个月?”
“你既认错,可见心不诚。”
这般说完,他突然想起她这些年的节俭来,如此才恍然明悟,她这般清冷出尘的人,虽然待珠玉赏赐不热衷,却唯独十分在意她自己的银钱。
宫里的肥差不少,御前女官也算其中一个。
但她克己守礼,从不逾矩,自然不像旁人吃得腰肥肚圆。
如此,下回倒不必赏她那些珠宝了。
桑青筠低着头不说话,不肯再往上提惩罚,谢言珩也不再为难,直起身子重新提笔:“好了,下去吧。”
“朕方才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