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气氛蕴染下,每个人都开始心不在焉,宋知是本地人,今年主动要求坚守岗位到大年三十,同事们攒着年假调休早早地离开了办公室,黎浦还算有良心昨天才撤退。
第二年,没有老宋的春节。
之前不到三十,宋家总是热热闹闹,机关下属同事邻里的络绎不绝,年前都会意思一下送个节礼,如今已经门可罗雀,早上老宋之前单位一起钓鱼的同事代表机关象征性地来慰问了一趟,宋母现在正在厨房包着饺子,女儿说公司忙,下午到,过年的年货倒是先让外卖都送了过来,北京的冬天零下七八度,风吹如刀,前几日还是艳阳,今天忽然起了霾,看天气预报要持续到大年初二,老天有意让大家在家安生待着过这个年。
公司前台布置了些灯笼和窗花,宋知关了大门,踏上了回家的地铁。
开了门,她先喊了一声妈,把钥匙落在玄关的柜子上,进门后直接到案台给父亲的照片上了三炷香,“老宋,过年了。”
没有老宋的刀工,今年的饺子馅有些粗糙,宋母看她的眼神不冷不淡,宋知已经习惯了,抽了围裙围在腰上,扑了粉在铺了一次性桌布的餐桌上,拿着面团开始擀面皮。
去年过年,母女俩连饺子都没包,母亲抱着老宋的遗像坐在沙发哭了一整夜,宋知坐在旁边剥了砂糖橘递过去,宋母一抬手给丢到了地上,“全都是因为你!”
宋知知道母亲不会原谅她了,她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为了不惹母亲难过,除了过年,她都很少在宋母面前出现,这一年她不是没回过家,大多数时候是远远地看几眼,放下营养品发个消息就走。
“皮别擀得太厚。”母亲从厨房端着肉馅出来,面盆放在她旁边,眼睛却没看她。
宋知猛地抬头,见母亲已然坐下,捡了她碾的面皮开始包团,只是一句话,一瞬间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只能拼命地压制着,低着头不让母亲发现。
“早上单位的扈叔叔来送了一篮子磨盘柿子饼,十三陵那边出的,你节后拿去。”
十三陵的柿子之前是贡品,个头比一般的柿子大,色泽红润,成熟之后不涩口,很甜,“妈您自己留着吃,我想吃自己买。”
女人用她惯有的傲娇语气,“甜的齁得慌,吃了牙疼。”
宋知忙放下手里的面皮,起身紧张地伸手去探,“妈你牙疼了吗?哪颗,要不要去看看牙医?”
宋母嫌弃她惯了,挡开女儿的手臂,“一天到晚的大惊小怪,就是吃不了甜食,你都拿去,放在这里碍事得很。”
宋知站在女人身后才发现,母亲居然多了那么多白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委屈和愧疚,她从后面弯腰搂着母亲的脖子,“妈,对不起。”
杭澈全副武装打包了几份像样的饭菜,再晚一些,厨师们也要下班回家和亲人团聚了,大家脸上堆满了节日的喜气,逢人认识不认识都会和你说一声新年好。
就连医院,今晚也布置了对联,喜庆的大红灯笼和福字。有些病人长期住院,医院也算是半个家了,家属会买些年货,或者把病床稍微装饰打扮,图个热闹气氛。每个病房墙壁上的小电视也都停在了央视一套,一群人坐在一处凑在一起看晚会。
因而医院这个时候反而显得有些冷清,值班的护士拿着手机没有注意到拎着袋子的黑衣女人,杭澈低着头戴着口罩和帽子,越过病房门口听一阵阵热闹讨论,电视上大联欢歌舞升平,杭澈熟练地上了电梯,来到主任医师的门口,轻敲一声再扣两下。
旁边询问台的护士拿下耳机抬头喊:“常主任在手术。”
杭澈微微颔首表示感谢提醒,也许是感觉小姐姐身材不错,护士多看了几眼继续戴上耳机欣赏晚会。
于是她只能坐在医室门口的座椅上,顺手把外卖放在一旁的位置,用手背贴了贴,幸亏饭店老板贴心,外面裹了锡纸保温袋,不过好像医室有微波炉,问题不大。
杭澈拿着手机刷着微博,群里都是舒媚在后台的自拍,她今年要跑两家地方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
--【敬业劳模发来新春贺电,两位吃过年夜饭了吧】@舒媚儿
--【已经在看春晚咯,不过可以小小分享一下】@沈女王
--【图片.Jpg】@沈女王
--【你是人吗?这满汉全席是不是有点过分?】@舒媚儿
--【我去年也这样啊!】@沈女王
--【去年没有群,而且我朋友圈早把你屏蔽了。】@舒媚儿
两人看杭澈没说话,各自想着她母亲去世又是单亲,今晚不知道在哪过,所以故意打探。
--【@杭快出来评评理啊┭┮﹏┭┮】@沈女王
--【沈莘你能不能别一天到晚打小报告!┗|`O′|┛】@舒媚儿
...
杭澈看这两人你来我往,嘴角不自觉笑了笑,别人的热闹好像也分给了自己一些。
--【新年快乐。】@杭
--【新年快乐!】@舒媚儿
--【新年好】@沈女王
--【@沈女王 你不能保持队形吗!】@舒媚儿
--【我就是我,不一样的烟火!】@沈女王
--【那给姐姐原地炸一个。】@舒媚儿
忽然一个皮球滚到了杭澈脚边,她修长交叠的腿放下,弯身去捡,一个穿着棉袄戴着毛线帽的小男孩站在他面前伸出手。
他口罩下露出的肌肤毫无血色,像白纸一张,跑两步还喘着气,杭澈看着手里彩虹色的皮球,双手递了过去。小男孩把球接过抱在怀里,杭澈这才发现,他有六根手指,在小拇指旁边还单独长出来一截。
盯着别人不同之处总是不礼貌的,杭澈只是扫了一眼便假装没看见。
原以为小家伙会就此离开,可是没想到他抱着球站到自己身边,还吃力地踮着脚尖崴着屁股坐了上去,坐稳之后两只脚在空中晃荡,皮球在腿上前前后后地滚着。
杭澈注意到男孩的毛线帽掩盖下的脖子和鬓角都没有头发,甚至没有头发根,这是化疗留下的痕迹,心里不觉沉了沉。
感觉到有人在看他,小男孩仰着脑袋对上杭澈的帽檐下温柔的目光,抱紧怀里的皮球童言无忌,“姐姐,你也生病了吗?”
在小孩的世界里,大年三十还在医院,和自己一样戴着帽子和口罩的,也和自己一样是个病人吧。
杭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害怕说错什么伤害到小孩敏感的心,而小男孩却把她的贴心当成了为难,“我之前都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吗?”
杭澈看着他明亮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衬着瞳孔,像两颗珍贵的夜明珠,她轻轻点了点头。
“姐姐不要害怕,打针一点也不疼,护士姐姐人都可好了。”小男孩像个大人一样安慰她。
杭澈歪着脑袋口罩下的脸露出温柔的笑容,小男孩伸手想摸她垂在身前的头发,杭澈把身体往他面前靠了靠,“姐姐的头发好长啊,妈妈说我的头发坏掉了,要乖乖配合治疗,明年春天的时候就能长出来,可是我看隔壁的姐姐春天的时候也没有头发,你说妈妈是不是在骗我?”
“可是春天不是还没来吗?”杭澈不想欺骗孩子,只是委婉地把话题延后。
小男孩手指在皮球上挠了挠,多出来的手指跟着动了动,察觉到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小家伙立刻握住双手,然后又像个大人一样叹了口气,缓缓移开双手。
“姐姐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小怪物。”小男孩看着自己那多余的手指又看了看杭澈纤细交叠在腿上的双手,果然自己很奇怪呢,“大家都是五根手指,只有我不一样。”
杭澈沉默了一会,从口袋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敲击了几下,搜出一段警犬视频弯下身递到小朋友面前,“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警犬?”
“你觉得它厉不厉害?”
“警察叔叔的狗狗当然厉害啦!”小朋友对警察天生都会有一种崇拜的好感。
杭澈双手撑在膝盖上,用小孩子的口吻耐心地问他,“那你知道狗狗和警犬有什么不同吗?”
“不同?”小家伙挠了挠脸颊,“没有什么不同啊,它们都是狗狗啊!”
杭澈笑了声,假装很神秘地低声说:“姐姐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小朋友撑着椅子往她这边挪了挪,生怕别人听见也小声询问:“什么秘密?”
杭澈见他好奇的大眼睛扑闪扑闪,抿着唇搜了一张警犬和普通狗狗的脚趾对比照片,“警犬和狗狗可不一样,它不是一般的狗狗。”她放大照片继续说,“它的脚踝这里会多出一个脚趾,这样有助于它捕猎,抓住坏人。”
现在的狗狗大多数都作为宠物圈养,自然没有了捕猎的本领,但一般作为战斗犬类,这个多出来的脚趾并未退化,也叫作“獠”,因而一般的狗只有18个脚趾,而称得上犬的会多出两个,共计20个。
小家伙眼睛突然就亮了,特别感兴趣地拿过手机认真地数了起来,“1.2.3.4.5……”
“真的不一样!真的多了两个!”他兴奋地举着手机冲杭澈喊。
杭澈弯着眉眼,“你看你和大家不一样,就像厉害的警犬,不仅可以保护自己,还可以保护我们。”
小男孩还沉浸在这个惊喜的发现里,抓着杭澈的袖子向她确认,皮球都因为激动的动作滚落在地。
“那我也可以保护对面的姐姐吗?她每次打针都会哭鼻子。”
杭澈伸出左手盖在那两只小小肉嘟嘟的手背上,“当然可以,你是男子汉啊。”
小男孩伸出两只手掌举在面前,大大方方地张开,看着多出的小指弯了弯,小朋友的世界总是非黑即白的,那个曾经是羞耻是丑陋是多余的东西现在看起来也很可爱。
杭澈歪着脑袋靠着他,也伸出自己的手指指了指男孩的手掌,“别人说你有六个手指,这是事实,可是六个手指很奇怪,这只是别人的想法,既然他们有自己的观点和看法,你是不是也可以有?”
小男孩想了想,用力地点了点头。
“就像姐姐说的,六个手指的是犬不是狗。姐姐说的也是事实,可是你觉得谁更厉害呢?”
“我觉得警犬更厉害!”小男孩仰着脸毫不犹豫地回。
“这个就是你的观点,你看你也有你自己的观点!可是姐姐就很胆小,害怕警犬,觉得狗狗很可爱啊~那你会觉得我和你的想法不一样而讨厌我吗?”
男孩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其实有时候孩子比大人更通透,他们的天马行空思维活跃有时胜过大人,男孩的脚还在空中晃荡,“所以他们如果再说我,我就说那是你们的看法,我不觉得奇怪!相反,我觉得自己超级厉害!”
“你怎么这么聪明?”
孩子的母亲站在角落,擦了一把眼泪捡起身旁的皮球走上前。
“妈妈!”小孩向她张开双手,女人把皮球递给他然后抱了起来,杭澈起身礼貌地挥了挥手,女人看着孩子对她露出难以言喻的眼神,“谢谢。”
冬天除了万物肃杀,好像也极容易带走一些什么,家属一声啼哭划破静谧,老人送来的时候状态就已然不好,常佩琴是急诊科副主任医师,擅长心血管内科危重病的抢救,每一次手术几乎都是和死神抢人。
很明显,这一次,死神赢了。
病人家属接受不了,跪着求她再试一试,拽着她绿色的手术服整个人坠在地上,她只觉得衣领勒着脖子很疼,再无其他感觉了。
护士把情绪激动的家属扶起来,安慰他们接受现实,常佩琴摘了手术帽子疲惫地走在无人的走廊,直到走到电梯,铁门关上的那一刻,她才稍稍释放脆弱往后一步靠上墙壁。
今天是大年三十呢,她又何尝不是一个人。
红色的电梯灯往上跳跃,最终发出了叮的一声。
她又是那个果决洒脱的女医师,挺直脊背走了出去,拐弯处一抬眸,一道熟悉的身影让她不自觉停下来,双手插在身前的兜里,静静看着。
真像她,却不是她。
“常主任,那边有个小姐姐在等你。”询问台护士起身喊她,但是她明明已经站在拐弯处了啊。
“哦,谢谢,是我家属。”常佩琴回头笑着回。
护士捏着耳机露出欣赏的表情,“我就说吗,常主任的家属一看就很有气质!”
“就属你嘴甜,看晚会吧。”
“好嘞~”
护士的声音同样传到了杭澈那,她靠着椅背的身体坐直看着对面两人寒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