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去哪里了?怎么一天都没来?”
林序南的声音不大,却在安静的屋内清晰地回响,如同落水的一滴雨,把夜色搅出轻微的漩涡。
他没有刻意压低语调,也没有质问的锋利,只是平平淡淡地问出这一句。可话尾仍不自觉地带出一点软意,那是一种藏不住的关切,和一点莫名的……欣喜。
裴青寂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得到的回应是这样一句。
随后,他眉尾轻挑了一下,随即笑出声来,肩膀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因为风吹过而稍稍收紧风衣。
他语调慵懒,带着他一贯那种慢条斯理的意味,声音带着一贯的懒意和某种不动声色的揶揄,“我们什么时候变成需要相互报备行踪的关系了?”
他说话的方式一如既往,不紧不慢,像是随时可以抽身的姿态,又带点让人抓不住的游移。
林序南没有立刻接话,眼神落在他嘴角扬起的那道弧线上,短暂停了一秒。
他下意识往嘴角抿了抿,原本想顺势问一句“你到底是谁”,话到舌尖,却改了口,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你确实不太习惯和人交代来处。”
这句话没有情绪,也没有指控,只像是随手扯开的一道缝,轻描淡写,却直指深处。
若要是深究,到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裴青寂没有接话,只是站在那里,眼角带笑地看着他,像在等他说完,又像在等他再多展露出些什么。
他一向擅长让人自己走进网里。
林序南被他这样看着,忽然觉得自己这句问话有点多余。
甚至——有点像是……在等谁回家。
风又钻进来,带起窗框微响,轻轻晃了一下。屋里灯光也随之颤了一下,似乎在这一瞬之间,空气都变得稀薄了一些。
室内归于寂静,只有纸张和书脊轻轻碰撞的声响,在深夜里显得格外沉稳。
裴青寂的声音在这静谧中再次响起,语气淡得几乎听不出情绪,“我今天是出去买颜料的原材料了。”
像是回答,又像是补了一句并不重要的解释。
林序南没立刻回话,只是用拇指在桌面轻轻摩挲了两下,指节无意识地碰了一下图纸的边角。
那一下摩挲很轻,像小狗用爪垫软糯糯地拍了拍。
屋内一盏灯孤零零亮着,暖黄光在他们之间拉出一道不算远的距离,却又像是巧合一般把他们的影子牵在一块,斜斜地落在地板上,像什么话没说出口。
窗外仍有风,吹动窗框咯吱响了一声,接着又归于沉静。
林序南开口了,声音倒是不急不缓,语气更是淡得像是从灯光边缘剥下来的一点温度,但却足够听出他语气中的打趣,“你还挺挑。”
裴青寂轻轻笑了笑,声音不大,却像是一缕散开的烟,在光与影之间慢慢弥开,“也不是每种颜色都值得浪费时间。”
话落,他走近了几步,拉出对面那把椅子坐下,椅脚在地上发出轻微的磨擦声,像有人在悄悄进入什么边界。
他没有立刻看图纸,而是看着林序南,眼神不急不迫,却落得极稳。
那一瞬,他好像比图纸更在意林序南的反应,“不过你不问,我还以为你注意不到。”
语气依旧轻,像往常一样带点懒洋洋的调子,可“注意”两个字被他有意无意地压得低了些,在静夜里拉出一点带着电流的余音。
林序南抬眸,那一眼没有太多波澜,但灯光映着他瞳孔里那一点反光,像是湖面被风轻轻撩起。
“卷天卷地的裴博士,一声不吭无故旷工,谁会注意不到?“
林序南语气随意,像玩笑,却又不像真的玩笑,尾音还带着一点散漫的拖,可那句“谁会注意不到”说出来的时候,竟不小心重了一分,像没拐好弯就滑进了情绪里。
裴青寂没有接茬,神情也没变,只是轻轻地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一条腿随意地搭在另一条上,姿态放松到几乎慵懒。
但他的眼睛却没移开,依旧停在林序南那一侧脸颊的光影交界处,像在欣赏什么,也像在等什么表情从那片光里浮出来。
“那要不要我下次告诉你?”
像是提议,又像是逗趣,甚至更像一句温和的试探,尾音没有卷起来,而是往下压,收得极近,像是怕惊扰到什么。
林序南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略略偏头,看着台面上那张被暖光烘着的图纸。操作台上的光晕在他们之间落下一段模糊距离,谁都没有跨过,但空气却像被悄悄升温,烘得发烫。
没人说话,安静像被刻意延长,连呼吸声都清晰得不真实。
窗外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低沉的鸣笛,远远的,压得很低,像是有人从极远的地方翻出一个藏了很久的梦。
林序南听着那声长音,眼神却没离开图纸,像只装作漫不经心却悄悄摇着尾巴的小狗,软软地哼唧了一句,“下次……早点回来。”
几乎是一句随口说出的话,却带着一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轻轻松动,像绷了一整天的弦,终于在夜色里悄悄卸了半寸力。
***
林序南陪着裴青寂又熬了几个晚上,SLC03组_06号的重绘终于全部完成。
图纸静静摊在操作台上,纸面铺平,线条交错处精准地落在灯光中央,像一场终于落定的雨,安安稳稳地落在深夜柔软的静里。
两人一左一右地坐着,都没说话。
裴青寂摘下手套,慢条斯理地放在一旁,像在给这个阶段划上句点。
林序南还撑着下巴,看着图纸中央那条主轴,眼神却没焦点,像在出神。
屋里一如既往地静,只剩下仪器偶尔闪几下灯,像远处海面上偶然一晃的渔火。
“好像也没多难。”裴青寂解开袖口,语气懒懒的,带着熬夜后的轻微疲惫,嗓音低哑,像是刚从水底捞出来一般。
林序南没动,只动了动嘴角,轻轻哼了一声,“你昨晚两点半开始渲染第五遍,今天早上四点还在量比例,是不难。”
“那是手感问题。”裴青寂毫无负担地说着,低头用指尖理了理图纸边缘微微翘起的一角,像是哄着什么,“渲染线偏离一点,都会有影响。”
林序南歪头看他,声音懒得像一条从喉咙滑出来的线,但却带着明显的笑意,“这图谱可不像你似的有强迫症。”
裴青寂没抬头,只是笑了笑,那笑意浅浅的,从嘴角浮起一点,又很快隐了下去,像沉在水面下的灯火。
一阵风从走廊那头吹进来,窗户又被吹得微微震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响,像有人隔着夜色轻敲了一下屋角。
林序南站起来去关窗,手背顺势抹过玻璃上缓缓滑落的水珠,水凉得发紧,像一瞬间将人从某种温热的错觉中唤醒。
他转过身回头的时候,裴青寂正仰着头看他。
不是刻意盯着,而是那种不经意抬头时,刚好撞上彼此目光的角度,像人刚从一个完全沉浸的状态抽身出来,看到灯下立着一个人,一抬眼,眼神就已经落在了那道光里,连带着被这道身影短暂地晃了一下神。
林序南的手还搭在窗把上,隔了两秒才收回来。
他没立刻回到座位,只是倚在窗边,像是懒得再动。
裴青寂的视线没挪开,眼角笑意很浅,“你又不回来了?”
“脚还在房间里呢。”林序南回得很自然,语尾压得低,却不知怎的,听上去竟带着点掩饰不住的心软。
他的视线落在裴青寂右脸上那道浅浅的红痕上——那是连续几晚低头伏案留下的,像细线一样缠在皮肤上,一看就不舒服。
林序南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然后走了过去,把桌边那盏无影灯的亮度调暗了一格,暖光顿时收紧了一圈,整个空间一下子柔和下来。
然后他又伸手,把一瓶没拧紧的眼药水轻轻推到裴青寂面前,动作安静到极致,但却极其温柔。
“你昨晚揉眼睛揉得太狠了。”
“观察这么细呢?”裴青寂轻轻挑了下眉,像玩笑,又像真心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语气像玩笑,语速却慢得像带着水汽,尾音拖着,像是不经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又不打算掩饰什么。
林序南没接话,只是低头把图纸重新整理,动作不快,却出奇安静,像是为这个夜晚拖延一点尾音。
桌上光影重新移动,两人的影子一点点靠近,却始终没碰上。
裴青寂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瓶眼药水,却没有立刻动,只低着头,唇角扬起一点几乎看不清的弧度,低低地笑了一声,“你对谁都这么细致?”
林序南没立刻答话,低头扣紧图纸卷轴的动作缓了半拍,像在拖延,也像在给自己一点缓冲时间。
过了几秒,他才语气地回淡淡地开口,“不是对谁,是对眼睛。”
说完后,他自己先轻笑了一声,嗓音低得像水面上悄悄扔出一颗小石子,声音不大,却精准地击中了某片柔软。
裴青寂微微侧头,眼角的光像被这句话撩了一下,没急着说话。
嘴角挂着笑,嗓音压低了些,却带着那种不紧不慢、偏偏像在引火的懒意,“那我还得谢谢它们了,替我争了点特殊待遇。”
林序南没抬头,耳尖却悄悄泛起一点微红。
他将图纸抱在臂弯里,装作随意地转身去关了桌角的第二盏灯。
屋里光线更暗了一些。
空气也更沉了几分,像什么被有意放轻了脚步,却离得越来越近。
这时候,裴青寂突然轻声问了一句,“明天几点来?”
他的声音落得很轻,像怕惊动什么,又像只是借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把这片短暂的夜色留得久一点。
林序南背对着他,语气还是那种不紧不慢的调子,像是无意,又像故意收不住尾音,但句末不知为何轻轻顿了一下。
“你几点到,我就几点喽。”
他说得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话尾轻轻顿了一下,像压着什么刚冒头的东西没让它出来。
他又慢慢补了一句,语气像例行公事般顺手加上的注解,也像是往某个安全边界轻轻退了一小步,“毕竟是裴博士带队,自然要跟着裴博士的节奏。”
话音刚落,灯光恰好晃了一下。
裴青寂的嘴角在没被灯照到的角落里,悄悄翘了起来,语调刻意拉长一点,声音落得低又温热,像细雨贴着耳廓落下,“好啊,那我晚点。”
远处一声鸟鸣,落得很远,也很轻,好像怕惊动什么,便只在极深的沉默里,留下一道几乎听不见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