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山顶的清远寺被隐在浓雾里,此时,厚重的雾气是一道天然的屏障,仿佛将清远寺与人间相隔,独身置于三界之外。
一阵低声诵经声从眼前的破败屋内传来。
屋内,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尊佛身上已无一处完好铜漆的地藏菩萨,地藏菩萨庄肃地盘坐在老僧面前,老僧口念金刚经,仿佛在地藏菩萨面前虔诚地跪着,便能驱散心中的妖邪。
片刻后,诵经完毕,老僧撑起麻木的左腿,随后他一瘸一拐地转身,准备朝屋外走去。
此时寒雾入侵,浓白的雾色如同蛇一般悄无声息钻入了屋内,沾染了佛像点点露色。
屋外,白雾里隐隐绰绰显现一道轻盈的身影。
老僧瞪大了双眼,死死地盯着那道白色倩影。
“什么人在那装神弄鬼!”老僧的声音不大,带着沧桑的沙哑。
那道倩影自雾中向前飘进,素色裙裾竟无半分摇晃。
老僧浑浊的双目内望见一张清丽的皎颜渐渐隐出,登时他左腿一软,瘫在了地上,转身朝地藏菩萨爬去。
他拖着残破的双腿在地上拖行,布制的衣料与粗粝的地面摩擦‘沙沙’作响。
老僧慌乱的抬头,见素色衣裙已俨然站在他的面前,他抖着牙关道:“柳氏!可不是我想杀的你啊!”他抬手擦了擦头上冒出的冷汗又道:“您要寻仇便去找你真正的仇人,我都是受他指使啊!”
“他是谁?”似是幽幽魂魄声响起。
老僧不敢抬首,只一味地沉着头,此时他沧桑的双目中聚起一团仇意,他恨恨地道:“自然是荣毅!他让我将你用棍打死,还派我去放火烧死了你柳氏一家!事成之后,荣毅却要将我赶尽杀绝!”
“幸而我逃了出来,”他撇了眼自己残疾的右腿,闷声道:“大抵是杀孽太重,老天要罚我吧。”
赵坚的话还萦绕在荣舒的耳畔,她怔了一下,双腿不自觉的往后退。
她忽的笑了,笑着笑着泪如雨下。
原来五年前烧死外祖父一家的大火是故意放的!
母亲、外祖父、外祖母还有小舅舅以及柳家上下全都死于荣毅之手!
荣舒紧握着双手,她想不通,究竟是什么让荣毅如此痛下杀手,灭了母亲满门,又是什么让彼时还是微末小官的荣毅逃过官兵的追查,安然的活到了现在。
指尖越嵌越深,方愈合的旧伤疤又添几个伤口,血珠顺着纤细的指间砸落置地,洇染成数个深浅不一的血色圆点。
瘫软在地的赵坚忽然察觉的不对劲,他复又抬起头探究起眼前的柳氏。
眼前的女子有七八分像柳氏,他仔细地辨认了一番,他发现她根本就不是柳氏!柳氏貌若杨柳,而眼前的女子眼型圆润不似柳氏的凤眼。
方才雾气重,赵坚便把她认成前来索命的柳氏。随后他幽怨的盯着荣舒,爬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想走?”
“呵呵,你以为你能活着走出清远寺吗?”
荣舒红着眼眶擦掉泪痕,望着赵坚转身的背影,兀自笑出声来。
听见身后诡异的笑,赵坚佝偻的背影一顿,方才害怕的情绪此时又升腾起来。
他压抑着怒火冲她吼:“你究竟是谁!?我的事又与你何干?”
荣舒向前走了一步,淡淡道:
“赵坚,你不认识我了?”
赵坚盯着荣舒的脸片刻,他睁大了眼睛:“三,三小姐?”他不可置信的喊出了声,“你怎么会在清远寺!?”
荣舒扬了扬眉,轻轻道:“不仅我在,荣毅也在哦。”
“什么!”
一股莫大的恐慌爬上了赵坚布满风霜的脸。
荣舒收敛了笑意,幽幽地盯着他,乌黑发红的双眸隐在暗色屋内。
“如果不想死,那便同我去作证。”
一语未了,赵坚便将荣舒打断:“作证?”
赵坚仿佛听见了莫大的笑话,他嘴角抽搐:“你想让我去上公堂状告荣毅?”
“你休想!”
若是他真的去上公堂状告荣毅,那他便要在大狱待一辈子,若是时运不济摊上当官的发怒,判他死罪,那他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从而害死自己。
“赵坚,若你不去作证,从这里出去也是死,荣毅就在清远寺,”荣舒眼角弯弯:“你觉得按照荣毅的性格,他若是知道你还活着,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挖地三尺也会把你找到。届时你觉得你还有生还的可能吗?”
赵坚盯着荣舒那张温和柔顺的脸,却被她口中的话吓得汗毛竖起,他不懂,明明三小姐少时如此的讨人喜欢,现如今竟变得这般令人毛骨悚然。但眼前不过一个闺阁女子,他好歹是男子,有何好怕?
赵坚双眼一瞪,捞起地上一块碎石,扬起手喝到:“三小姐,你怕是没有机会告诉你爹了!”
“哦?是吗?”
荣舒笑了笑,抬起芊芊素手,只听从她皓白的手腕深处‘咻’的一声射出一根银针,银针如绵绵细雨准确扎进赵坚身体里,一刹那,赵坚疼的龇牙咧嘴,他倒在地上,撑着手肘将银针拔下,怒道:“你这个贱人!”
“这句话还给你到地狱里喊吧。”荣舒怜悯地盯着他。
“你什么意思?”
荣舒双手一摊,眼里波澜不惊:“这针上有毒,若是没有我的解药,你活不过七日。”
“你...”赵坚按着发疼的伤口,登时泄了气,他老态的眼皮耷拉着,若是不答应三小姐,七日后便会死,若只是去上公堂作证,运气好的话不过是在牢子里度过余生,孰轻孰重一想便知。
随后他叹了口气,伏在地上喃喃自语:“都是报应啊...都是老天的报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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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舒自庙内出来已是亥时,她双手捏着微有些凉意的银针,将它放回藏在衣袖里素镯的暗格内。
随后她拢起衣袖,没入连接地藏菩萨庙的小道内,踏入曲径的尽头转身轻悄悄地走入居士院,打开自己的净房门,随后轻声关上。
卯时,一道钟声划开破晓的天光,传至荣舒的耳畔,此时荣舒睁着疲惫的双眼,眼睫之下是一片鸦青,她不敢睡觉,不敢合眼,她怕她一闭上眼就能看见一个个亲人在她眼前惨死的摸样,她至少,要等到这双眼看到仇人死在她的面前,才配睡一个好觉。
片刻后,她起身收拾好一切,穿好禅服,吃完了朝食,默默走入禅室,屈身坐在蒲团之上,等候道空师父前来讲经。
余间,门口风送来一抹熟悉的奈花香味扑鼻而来,荣舒余光见荣烟端着身姿,抬手将额前的青丝抚过耳后,禅服穿在她身上却能衬出曼妙的身姿。
荣舒淡淡地挪开视线,对荣烟心中的打算毫不关心。
而后荣毅、韩霜和荣善闲等其他一众居士皆已到齐,片刻后道空法师也同往常一样如约而至,不过他身后还站着一位长身鹤立的男子。
此时为卯时三刻,天隅方掀起微微的曙光,禅房点了数支烛火,暖黄的火舌摇曳,晃动在众人忽明忽暗的脸上,不少居士昂首打量着道空师父身后的男子,外间光色稍暗,众人看不清他的五官,但他身着素色禅服却依然气质斐然,身长如玉,就像个矜贵的世家公子。
“世子,请。”
道空师父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位被称作世子的男子朝他微微点头,跟随道空一同进入禅室。
澄黄的烛火驱散了外间暗色的天光,映在世子英容俊逸的侧脸之上,恰到好处的眉骨为双眸挡住阴影,将修长的眼睫投下长长的黑影,他眸似幽潭,薄唇如樱,相貌实在俊美,却不失英气。
在场的一些居士皆倒吸一口凉气,直直地盯着世子。
荣烟神情满是惊艳的望着世子,心里泛起一片涟漪,世子竟比四皇子容貌更胜一筹。
她前几日不小心偷听到主持谈话,清远寺将要迎接宁远侯世子,传说中宁远侯世子身子孱弱,需每日服用汤药,极少外出,世人也从没见过世子露面,没想到却让她在清远寺遇见了!这是何等的缘分呐!若是嫁给世子,以后不仅身份高贵,还能享尽荣华富贵,况且世子体弱,若是不小心英年早逝,那她岂不是侯府最尊贵的夫人?
荣烟想起以后的富贵日子,差点笑出了声,随后她缓缓端正了姿态,故意不去看世子,想让世子觉得她是最特别的那个。
谁知世子长腿一迈,盘坐在她的对面最左处,那是距离她最远的地方,荣烟撇撇嘴,心中暗忖:“世子莫非没有看到我?”她偷偷瞥向世子,却发觉世子的目光落在了其他地方,荣烟也随着世子的视线扭头望去,竟然看见坐在蒲团上的荣舒!
“凭何是她?”荣烟愤愤不平的剜了荣舒一眼,随后她傲然收正脖子:“一个病秧子也没什么可以喜欢的,我才不屑于和荣舒抢男人!世子不过是样貌好些,四皇子涵养不知比他好了多少倍!”
对面的岑予安目光停留在一个熟悉的脸庞上,只见荣舒低着头,眉目如画,脸若霜花,眉宇中显现一丝憔悴,见她的视线落在地面上,似乎呆呆地在思考什么事情。
岑予安幽暗的眸中划过一丝不解,他似乎总是看不透她在想什么,随后他的视线停留了几秒便移开,专心听道空法师诵经。
地面由青石板铺设,荣舒低头不是真的在观摩地面,而是在思考今后的打算。此时她在人群中,无人在意她,她也疲于伪装,便卸下了防备。所以她没有留意到禅室几道意味不明的视线,也并没有注意何时来了一位世子殿下。
少时她以为戕害母亲所有的人证物证均被荣毅湮灭,如今却能偶遇此案旧人,此后若是能查到其他物证,那便能为母亲昭雪,可先前荣毅是被四皇子所救,若是此后她上公堂,不知四皇子是否会再次救下荣毅。
荣舒按了按过度思索而昏沉的额头,三月一过,只要盯紧荣毅与四皇子的动向,便能知晓他们之间究竟有何交易,若是四皇子执意要保下荣毅,荣舒忽的扬起嘴角,那便把他们一同拉进阴曹地府吧。
辰时一刻道空授完今日的经文,居士们纷纷散去,荣舒起身捶打了几下麻木的双腿,准备随着众人出去,却听见身后的道空师父唤她的名字。
“荣舒施主,暂且留步。”
荣舒心中有些狐疑地转身,移步上前略一施礼:“道空师父,怎么了?”
道空单手向她行礼,随后语重心长道:“荣施主,聆听诵经须得凝神,切莫思绪缥缈。”
荣舒低下头,卷翘的长睫上似乎沾染了湿意,她闷闷的回道:“道空师父,我知道错了,我下次定不会出神。”
倏然间有一团阴影靠近,荣舒鼻尖嗅到一股清冽的草木香气,她忽的抬起头,撞上一双好看的双眸,耳边的声音又想起:
“如此,荣施主便回去休息吧,免得耽误了后面的晚课。”
岑予安扬眉看着她呆呆的盯着自己,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她每天究竟在想些什么?纵使阅人无数,他这双厉眼确是没有真正看透过她。
荣舒默默移开目光,朝二人微微行礼,走出了禅房,迎着湛蓝的天幕回到了自己的净房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