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区，001大厦顶端。
苍白瘦削的男人一只脚跨过浅短的围栏，身形摇晃。
001大厦作为整个零区绝对的海拔至胜者，设有本区最高最豪华的观光厅；白日里，更是车水马龙，宾客络绎不绝；即使是现在的凌晨零点，仍是灯火通明。
男人仰头望向天空，这一行为令其更加无法把控自己的平衡。星辰近在咫尺，此起彼伏地闪烁着塑料质地的光辉，俗气到令人无法想象在那个更加遥远的时代——人类是如何通过仰望星空不断发展科技、拓宽脚步的。“星辰”之上是“帐”，浑浊而又坚实冰冷。
“金先生，您该回家了。”
身后不远处，年轻的金发警官伸出双手，语气轻和地示意男人。
被称作金先生的男人扯着嘴角微微一笑，退回那只伸向前方的脚。他低下头朝大厦之下鸟瞰，没有云雾的遮挡可谓是一览无余：地面上并不存在警戒线，也没有群众围观——当然，此种高度差之下就算在地表做任何防护措施也基本起不到缓冲作用。
他利落地回头转身，发丝没有任何浮动，“呦，洛朗警官，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呢！”眉眼如月弯，身上穿得那套浅蓝色的睡衣在身后大片星光的映衬之下亦然熠熠生辉。
警官听他的语气并不像要轻生的样子，只当他如前两次一样，说什么要在楼顶欣赏风景、窥探天空什么的……其应该不会做出任何过激的举动，警官松了一口气，同时又为他的此种行为感到些许恼怒，“然而我并不感到荣幸——为什么我们每次相见都要在如此寒冷危险的地方呢？你何不站过来，我们一齐到楼下寻一间咖啡厅？”
“咖啡厅？”男人摇头，“我可不喜欢什么咖啡厅……我喜欢这个——”话毕，他仰头指向天空。
根据前两次的经验，洛朗警官内心锚定此人可能患有什么精神障碍疾病。知道此人并不是对人造的星辰云海感兴趣，而是更上面的东西。
是天空吧，有谁会对天空感兴趣吗？可能曾经有过，但现在——人类开启了“帐”的时代，自从这隔绝风雪与寒冷的“帐”设立以来，人类的天空就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天空了。洛朗下意识地也抬头向上看去，看到的即是“帐”。
像他们这样的普通人是没有途径去了解“帐”的厚度、硬度以及隔离外界——正真的自然界的阻隔指数的。自地球完全进入冰封世纪以来，人口锐减，完整的人类社会被分为了十个区域——零区至九区，每个区域都被一个民间俗称为“帐”的巨大无孔倒扣笊篱形隔离膜所严密覆盖，形成了独属于人类的温室，在极端环境下为人类的繁衍生息夺来喘息。
十个区域之间靠与“帐”同类型材料所建造的管道联接。
男人也许是对“帐”之外的正真的天空感兴趣吧？不过，这并不是他们这些安于现状的人该肖想的，洛朗心想。说道：“总之，你先过来吧，那边既危险、风又大。”
“是很危险，”男人挑眉，“但就像芸芸众生，我没必要去寻死觅活，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之中。‘自杀’已经不存在于现今社会了，不是吗？政府致力于人口的增长，社会福利也不错，即使不去工作我们基本的生存需求也能得到保障，虽然大多数人还是致力于工作来寻求生存的意义……哈，比别人少活一天就多亏损一天。但是我好难过，人类所有的意义都被桎梏于‘帐’之下了……
这很难去想象，你想象过吗？很久很久之前，没有‘帐’的日子里，‘意义’不存在海拔和最高阈值，没有任何封锁的……人类的思想和发展——啊，那真是太宏伟了！”
真是个自大乱来的疯子！洛朗在心中暗暗骂道，自己所见，人类的思想从来没有被“帐”所限制过，只是人类不想再涉入险境了——各个区域之间互相商讨并且实行过“帐外探索”的行为，血淋淋的，有去无回，甚至于现今最先进的通讯器只要一出“帐”，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就会与“帐内”断联，更不要说是被派遣出去的勘探人员……公布的被传输回来的几段录像也无非是一望无际的灰白冰原——勘探器永远无法飞出的冰原，以及被荒废了不知多久的前人类的建筑物。
可如果外面真的只是寒冷、只有寒冷，为什么人类会被限制到如此地步呢？在“温室”中生活久了的人们也就只会认为“温室”之外没有生机、没有出路了吧？但总有一部分，他们也已经觉察到了——如果不主动向“帐”之外寻求出路，这里的资源迟早会耗竭，只是可能是几百年后或者几千年之后，总之却不可能是他们这代人。
限制人类的不是“帐”，是人类对于大自然与未知的恐惧，未知的恶劣境地但绝不仅仅只是寒冷。
脑袋里总装着这些，尤其是普通愚昧的脑袋里，眼界并不会因此开阔，相反人的思想就会变得虚无！洛朗轻嘲，自己可是个十分现实的人，此刻居然会顺着一个疯子的思维去思考！一名警察不应该虚无；这些虚无就让那些人类学家或是物理学家亦或是眼前的精神病去纠结去吧。
“那么，先生你大晚上地站到楼顶就是想要触碰‘帐’吗？前两次你也只是在这里迎着风站立了不到半个钟头而已吧？所以这次，也请你快些过来吧。”洛朗讥讽，本来应该是语气和善地与其进行沟通的，但他无论如何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在他的值班点儿，这个人总要搞出这么一档子事呢？而且他也知道，此人绝不会去跳楼，一个愚蠢自大总想着博人眼球的疯子……怎么会去自杀呢？
从前两次接到报案的兴师动众，到现在，洛朗只身到达顶层的时候都不见有什么人围观，只有一个西装笔挺透露贵气的男人与他擦肩而过，由于其过于宽大的礼帽的帽檐，前者并没有看清他的长相。西装绅士笑着朝警官说了一声，“这位金先生又站在那边了，多谢你又来看他。”
那人的微笑可能是出于礼貌，但在洛朗眼中却无端变成了有钱人对他们这种每天被疯子戏弄、生不由己的小人物的嘲讽。
“警官，我不得不实话实说——”男人漆黑的眸子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前两次的事，我欺骗了你。”
“啊，这我一直都知道啊，你根本就不会自杀的，前两次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
“什么？你真是搞错了！”男人皱眉，“刚才我强调过了不是吗？‘自杀’已经不存在于现今社会了！我从未说过我要自杀！”
洛朗气极生笑了，他果然还是搞不懂疯子的脑回路，无奈应和，“哈呀，那你指的是……”
男人十分高傲地扬起自己的下巴，白皙的脖颈更显纤长，“之前我欺骗了你，指的是——我当然并不是来楼顶欣赏风景的，那只是我随便编造出来的一个理由——你不会以为我站在沿边踱来踱去就是为了能够获得一个机会与你们这些愚昧警察胡乱攀谈一些可有可无的理念吧？那就——有些过于傻气了……”
事到如今，警官的脸面上挂不住一丝和气了，他气得手指发颤，此刻只想着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把人给掳下来，拷起来，以扰乱社会治安罪关上个三五天；或者给其安上个莫须有的罪名关得更久一些——可能要费上些钱财……啊，不过像他这样的……洛朗眯起眼睛紧盯着眼前美如纳西索斯的男人，心想如果他不是个疯子，至少不是个喜欢爬高楼的疯子，作为恋爱对象还是别有一番风味的。
而，在监狱里会遭遇什么就不可而知了。
“那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洛朗突上心头的怪异情绪压制住了怒火，声量不算很高得吼了一句。
意想不到的是，也许是警官的眼神太过露骨，男人突然停止了这个话题，脸上是微不可察的冰冷，话锋一转，“洛朗警官，你知道的，我的名字——嗯，”男人摩挲着下巴沉思了片刻，“啊，这不算太重要，”手一摊，问道：“你知道整个零区是属于谁的吗？”
洛朗皱起眉头，一脸鄙夷，“……零区并不属于任何一个……”
“好了！好了！”男人打断他，“不要说理论上……或者法律上的！整个零区都在他的手上——阿兰·金，是他的。”
阿兰·金——法律规定的零区区长。还在咿呀学语地孩子都知道这件事！说话颠三倒四！没有任何逻辑！“我真是受够了。”洛朗撸起袖子作势上前。
“停！不要过来！”男人往后缩了一步，左后脚紧紧贴上低矮的围栏，“你要是知道阿兰·金和我的关系就会明白冒犯我是多么不明智的做法！”
“先生，我并不想冒犯您，只是您真的应该回来了！”警官的眼神中布满了阴鸷。一个精神病人能与高高在上的区长有什么直接关系呢？他的思想中不仅满是混沌还充斥着不可思议的幻想。
“不要过来！我现在会告诉你——我真正的目的。”男人脖颈后面稍长的发丝开始随着机械的气体流动微微浮动，而额前的碎发却因为脸颊上细密的汗珠紧紧黏连。天气并不算热，天气从未热过，有的是冷亦或是非常寒冷。
洛朗霎时稳住了，并不是因为想听男人述说什么真正的目的，而是他发现男人的左后脚跟悬空了。
为了维持身体的平衡，后者正缓缓张开双臂，手指分离，袖口一阵晃动。
“哈，知道吗，我的目的的确是它。只不过不再是观望它，”男人笑了，笑得并不张扬，与先前的疯癫与孱弱皆不相同，“我知道如何脱离它了——不仅仅是脱离‘帐’。”他从容地不像一个疯子，倒像是科技学术前沿的集大成者，“我可以出去了。”
警官一脸凝重地看向他，不可置信。
“现在已知的任何物质都无法逃离它，‘帐’之外真的只是无边严寒吗？这些——也许都是‘帐’，到底这些之外是不是我的世界呢？”男人挑眉，压低声音，“我不太确定，但我不想再跟‘你们’耗下去了。”男人抬眼向上看去，过度起伏的胸膛却出卖了他自己，他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泰然自若。
“你……”洛朗摇头，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可怕之处。
“再见。”
男人朝他挥手，眨眼之间，仰倒下去。
身后是寒风呼啸，无尽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