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是浑厚的,咆哮着的,黑暗而令人畏惧;海浪冲刷着礁石激起黄白色的星碎。礁石守卫着的岛屿上显然是一座人类的建筑物——怪异的银灰色半球在自然界中是如此的刻意。刘数躺在这栋建筑物靠海一侧的某个房间的,可能是病床上,房间中拥有着巨大的落地窗,窗上的玻璃是单向透视而且防噪音,总之,房间整体色调明亮,很适合养病。
刘数直起身子坐了起来,随意地摆弄了一下额前过长的碎发,愣神地望向窗外。他常年待在实验室中,足不出户,皮肤几乎是苍白;看不出实际年龄,整个人在人造阳光的照射下是十分的宁静、安详。
眼神中是淡漠和平寂,似乎没有聚焦。
他望着那浑浊骇人的波涛,仿佛能够嗅到海风的腥味儿,胃里不禁一阵翻涌,索性又翻身躺下,用被子裹住了脑袋。实际上,按照此建筑物材料的特殊性压根透不进一点儿外界的气味,他闻到的也只是消毒水和机械器材的味道。
“咔”一声,有人推门进来了。
刘数懒得去理会,继续埋头装睡,白皙的手指却微微攥紧了被子。
一道温和明晰的声音响起,“刘,你还在睡吗?”声音的主人缓缓走到他的床侧,那人将刘数蒙在头上的被子轻轻扯了下来。后者装睡就此作罢,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人——银白色色的头发和突兀的灰色眼睛,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
“加百列,有事吗?”刘数开合嘴唇,单单是吐出几个字,他就觉得自己的嗓子疼痛不已。
“博士,知道吗?我们可能知道乌列的下落了。”加百列微笑着,眼底透露出的情绪却是别样的,像是恨透了眼前的人又像是嘲讽。
刘数默不作声,甚至没有感到一丝惊讶,扭过头去再次盯着翻滚的海浪不去看他。对于海浪,他其实是惧怕的,黑暗和摇晃的幻想总让他感觉自己在风中飘荡或从高空坠落;长时间处于这个房间之中,一点微小的响动都足以令其惧怕,小的事物被无限放大,自己却被极力缩小。他想:“我快要死了。”
“你该知道,一但逃出去就要叮嘱他好好待在冰原——到死都待在冰原,”加百列自顾自吗“可惜,他真的有些让人出乎意料了。”说罢,将一叠泛黄的纸张砸到刘数的心口处,后者没有特意去接,纸张凌乱地散落一地,其中一张还不深不浅地在刘数的手背上划出一道血红的口子。
“神赐予的烈焰与勇气啊
给迷途的绵羊寻一条正路
指引我们面对世间的荒诞与不公
在末日来临之时
我们的灵魂会于水晶躯壳中脱离
升至高天
升至自由”
他慢条斯理地拿起一张纸,语气和缓地将上面的文字诵读了出来,声音就像是已经连轴转了一百年的古早放映机,沙哑到令人烦躁厌恶,评价道:“多么冠冕堂皇的话语。”除此之外别无他言,内心却喧嚣着:“脱离!脱离——我想我快死了。”
整个房间归于寂静。
加百列愤恨,“我亲爱的数学家,如果他被我们抓住时依旧性能完好,那么他将成为父亲新的容器;如果不是,就像他的兄弟姐妹们那样——”他贴近刘数的耳朵,“变成燃料。”后者总是下意识地去回避他的眼神,总是会将视线转向玻璃窗,似乎对加百列说得任何话都不怎么关心。
“他们已经知道他的踪迹了,我是可有可无的了,我快死了。”刘数心想,不自觉地高兴起来。
“你没见过真正的大海吧,我的耳边还时常传来海浪的沙沙声,”他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那种笑是发自心底的,但声音依旧可怖,“天空到海平面,姑且从大气层的最外层开始算,大约是三万六千公里,天空很高,大海佷蓝,天气晴朗时,你站在海边……咳咳……的视觉……距离咳咳!”他的语速并不快,但嗓子或是哪里的刺痛感甚至不允许他述说完一句完整的话。
刘数开始撕心裂肺的狂咳,整个身躯不住地颤抖着,他想笑。
加百列紧皱眉头,叹息,掰过刘数的脑袋强迫他看着自己,银发男人的手指分解成橘红色的细丝盘曲蜿蜒着从他的口中进入。眼前病弱之人似乎还要反抗,越是挣扎窒息感越是强烈,他的手指苍白地蜷缩着扶在加百列的胸口。
加百列只得按住刘数的脑袋将他的下巴抵在自己的肩膀上,两人几乎是紧紧相拥。橘红色的细丝从男人的脊骨出迸发而出,将两人缠绕淹没。
“我想……我可以离开了……”刘数的眼睛已经干涩到没法儿再落泪了,“别再救我了……加百列。”
零区,零号公馆。
“我想我的脑袋上可能要长蘑菇了……”肖安摆弄着脚腕上的锁拷,锁拷的内壁有软垫不至于让他的脚腕感到摩擦的疼痛,不粗不细的银色锁链一直延伸至床脚,其长度刚好够他在自己的房间里自由活动,但他甚至连门把手都够不到。
这绝对是阿兰·金的恶趣味,明明一个普通的电子门锁就可以把他关住!自己都承诺过不会再到处乱跑了,“为什么就是不信任我呢!”肖安大喊,往手上绕了几圈锁链就生拉硬拽,直至手心磨起白色皮肤层依旧无济于事,长啸:“三天了!”他足足被拘禁了三天了。
“现在是十九时整,五分钟好吗?”从窗户外面传来少女的声音,“准备好,倒数,三——二——”紧接着,巨大的爆破声响彻云霄,肖安能够辨别出爆炸声是从公馆的另一侧传来的。他光着脚站在地板上,立刻蹲身捂住脑袋,天花板和地面都在微微颤动着。
“现在,远离。”少女矫健的身姿伴随着窗户玻璃支离的碎片跳入室内,一头棕色长卷发被高高束起;那一霎那,空中飞扬的每个玻璃片上映照出的都是彩色的霞辉与少女自信明媚的脸庞。
稀里哗啦的破碎声与几秒前的爆炸相比简直是小儿科。
肖安眼睛一亮,“凯瑟琳!”
凯瑟琳落地时,将自己棕色长卷发别着的钻石发卡顺下,弹到墙角——墙角闪烁着的监控器即刻失控,“卧室里安装监控,匪夷所思,”转头对肖安,“没时间叙旧,还剩三分三十秒,在你那个工作狂魔哥哥赶到这里之前,跟我走。”
肖安扯了扯桎梏自己的锁链,示意她。
凯瑟琳骂了一句,从大腿绑带上取下军刀,俯下身将刀刃轻轻一转,锁链便断成一截一截闪烁的银色颗粒。
“走。”
“往哪儿走?”肖安瞪着眼睛一脸不可思议,接着向凯瑟琳借过军刀,比划向已经摸索许久的左手腕的芯片处,手起刀落,他不知道是否能够完全将其毁坏掉。但他知道带着这个东西自己永远都逃不出去。
“手给我。”凯瑟琳单手扶着窗周上沿示意他。当然,肖安并未思索良久,两人顺着少女先前绑在屋顶的绳索从二楼顺利滑到了公馆周边的草坪上,楼下看守着的人果然都被吸引到爆炸处了,可能是没人会想到有人会如此大费周章地把一个纨绔少爷从他自己家中劫走。
出租车上,从凯瑟琳行云流水的操作中回过神来时,肖安身上已经披上了少女事先准备好的黑色兜帽衫,手腕上的伤口已经用手帕简单包扎过了,思维迟缓地看着自己手心握住绳索滑下时留下的丝丝红色勒痕。“够了,别矫情。”凯瑟琳就势猛拍了一下他的手心,笑道:“不可置信吧?”挥舞着两个大拇指,嘟起嘴表示自豪。
肖安吃痛,皱眉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第三大路,雪鸢街。
在整个零区之中,肖安并非不知道——以此种经济模式会带来巨大的贫富差距,但是人都是有一种特定的归属感的,家乡是一种刻在自己基因中的归属地,他身处这个世界但却故意不去理会这个世界,不作出反馈、不付出,就不会与它产生羁绊。
割裂感,对,十分的割裂。他们下车的地方是一个堆砌填充着灰黑色水泥地板砖的窄小街道上,街道两旁密密麻麻的满是被迫相互挤压的房屋建筑,各色牌匾到处延伸,其上是有通用文字也有许多其他稀奇古怪的无法辨认语种手写体。地面上湿淋淋的,有一小滩一小滩积水,像是刚刚下过雨,即使大家都心照不宣——不可能无缘无故下雨。
许多看似是小的店面的门口站着,坐着或是瘫倒着些许醉汉或是什么不明身份的人,他们其中有些抽着烟条,摇晃酒瓶。
肖安猜测其中可能掺杂着瘾君子,并不想贸然靠近,这里的气味是充斥腐臭的,表象是有些许脏乱的。主要是他一直赤脚接触地面总有一些不好的感官,也还算不错,待在这儿莫名有一种安心感。
不过,就算是平日里只有他和阿兰·金所在的被称为“家”的干净整洁的公馆,也是“肮脏”的——话又说回来,在他的治理下算是模范的零区也禁不住权利组织藏污纳垢,让人觉得整个时代似乎都充斥着荒诞,偶然显露的邪教组织是一根导火线,一切像被提前设定好的一场木偶戏。他站在整条道路的角落中,稀疏零散的人群与机器运转的轰鸣声响,寒风掠过,似乎已经窥见了结局。
肖安询问起,原来是这个丫头找到了□□的地方——正是位于雪鸢街,看来凯瑟琳想要离开零区的信念十分决绝。□□的正是这个书店的老板,凯瑟琳称呼其为“欧几里得大叔”,当然,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刻肖安是有些忍俊不禁的。
“大叔,有纱布和消毒水吗?”凯瑟琳朝柜台那位头发与胡子连成片的中年男人喊了一句,本来街上的人就少,再加上在这么一个地方开一间格格不入的古怪书店根本就没人关顾。肖安心安理得地趴在书店中一张烟灰散落的桌子上,精神不怎么好。
“还是有必要好好处理伤口的。”棕发少女满脸心疼地抚摸他的脑袋。
后者朝她微笑以作回应。
肖安能感觉到老板的视线往自己的身上来回扫视了一遍,出乎意料沉稳和蔼的声音响起,“有,你们稍等。”转身进了柜台后的房间。
不一会儿,老板端着处理伤口的急救用品以及一个黑色包裹出来了,“小姐,您要的东西。”
凯瑟琳一脸惊异,低声,“这么快?”
“您付的钱,值得这个速度。”老板蜷起手指敲了敲黑色包裹,笑得很温和,倒不像是干什么投机倒把生意的而是来看望孙女顺手带了礼物的慈祥老爷爷,好吧,也可能没那么老。而后面无表情地回到自己的座椅上继续在昏暗的灯光底下悠闲地翻着书籍。
真不错,肖安终于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环顾四周,无论是装潢还是气味,这个书店都比外界好太多太多,还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简单处理好伤口后,他拖着略显沉重的步伐走到书架旁,用手指抚摸着书脊,每本书看起来都是那么年代久远,但完全没有自己那个时代的书,可能本来就是不同的世界……他心生落寞。
“我想以后,我也可以拥有这么一家书店。”他喃喃自语,等回到家以后,也开一家这样的书店。
“打扰,”老板不知何时来到了他所在的书架旁,“年轻的先生,这么问不礼貌,但我还是想知道您的名字。”一双浅色的眼睛中满是渴望。
肖安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看向凯瑟琳,而这位小姐正在幸甚至哉地翻阅着自己的新证件,对比着其上的照片可能心想着如何才能够与照片上的年轻女人更加相似。不过所幸,即使是在零区之中由于自己没有在政界或是新闻道中露过面,所以大众只知道金有个弟弟,却不知道他叫什么。
“嗯……我叫肖安。”
“姓呢?”老板凑近了一些,但依旧绅士地与他保持着社交距离。
“那……啧,我姓肖。”肖安摇头,小声嘀咕,“好吧,你们可能理解不了。”
老板没有过度惊讶,“肖先生,”他扶着额头轻笑,“你长得真像我的一位故友,黑夜赐予的眼睛总散发出星辰般的光芒,总是慢条斯理,总是理智的。”
理智?那可和我一点儿都不一样,肖安在内心自嘲。
“他是个数学家——要是他看到你,肯定会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