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那一刻让霁月觉得面前的安德薇娅是那样的陌生，笼罩在金光中的神明微垂双眼，原本散发着稳定光芒、精密运转的法阵，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猛然掐断了能量的源泉，光芒瞬间熄灭，只留下地面上黯淡、死寂的刻痕。
那些曾流转不息的力量线条，此刻像枯死的藤蔓般失去了所有生机。面前的人是安德薇娅吗？霁月心中第一次涌起强烈的不确定感，传说中的存在……真正的神明，会是什么样子？
一旦成为神明，是否就意味着过往的一切——那些鲜活的喜怒哀乐、记忆都将被彻底剥离。霁月看着金光中那张熟悉又无比疏离的脸庞，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她认识的安德薇娅似乎正被这冰冷的神性一点点吞噬、覆盖。
“你在做什么？”安德薇娅开口了，那声音空灵、平板，带着一种非人的特质，一时间竟让人分辨不出男女。
洛里安俯身靠近，他瞳孔中那奇异的星光此刻亮得惊人，几乎要燃烧起来。他微微侧过头，声音低沉却清晰地回答：“我在让您重回这个人世间。”
这个答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安德薇娅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如同覆盖着千年冰雪的雕像，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对面的洛里安。
两人之间不过数步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深渊。洛里安眼中是近乎疯狂的执着与献祭般的狂热，而安德薇娅的金色眼眸里只有一片漠然，如同神祇俯视蝼蚁，不带任何属于‘人’的温度。
空气凝固了，只有洛里安急促的呼吸声和法阵残留能量偶尔发出的微弱嘶鸣。
“所有人都不知道您干了什么……”洛里安的嘴角扭曲地咧开，他直视着那双冰冷的金色眼眸，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激动：“但我知道！我知道您付出了什么代价！”然而，他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他体内的力量突然狂暴地沸腾起来，像决堤的洪流般在他脆弱的躯壳里横冲直撞。洛里安脸上的狂热瞬间被极致的痛苦取代，他猛地弓起身子，仿佛有无数利刃在体内切割，皮肤下的血管根根暴突，呈现出不祥的青紫色。
直视超越凡俗的存在，需要承受难以想象的负担。洛里安口中浸出了鲜血，但还是挣扎着开口，声音破碎：“您……背负了整个世界近百年的苦难、罪孽与绝望的侵蚀……”
站在一旁莱茵多特显然是想到了什么，指尖发颤，近乎于绝望的闭了下眼。最开始，是灵性与深渊的禁忌实验，然后是深秘院研究的“阿索斯物质”的能源应用……最后是那位站在她的面前，对着莱茵多特开口：“通过实验让我体内的灵性与深渊共存，或者说转化。”
莱茵多特当然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在伊尔明执政的旧时代，她就进行过许多被伦理谴责的实验。准确来说，莱茵多特是个没有多少世俗道德感的人，这一点在新皇登基却依然重用她时，遭到了朝野上下猛烈的攻击。
反对者指责她冷血无情，视人命如草芥，利用囚犯甚至平民进行危险研究，是王国的不稳定因素。朝堂上要求处决或流放她的呼声一度非常高。但莱茵多特依然我行我素，只专注于她的研究。
随着新皇推行更为开明的新律法和一系列改革，随之而来的是对旧时代的清算，莱茵多特过去的实验记录被政敌翻出，作为攻击新皇包庇“罪人”的武器。
公众的愤怒被点燃，要求严惩的声音铺天盖地。莱茵多特不在乎名誉和攻击，除了追寻真理和知识外，剩下的她都不怎么关心。不过，以她那几乎为零的政治敏感度都能看出，当时平息风波最好的方法就是新皇将她交出去，甚至给她定罪。这符合逻辑，也符合大多数人的期望。
但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新皇顶住了巨大的压力。公开表示莱茵多特的研究对王国的未来至关重要，她的知识是宝贵的财富。她下令彻查过去的实验，严惩真正违反基本人道的行为，但明确保下了莱茵多特本人，让她在严格监管下继续她的核心研究。
新皇力排众议，甚至不惜牺牲部分政治资本，为她提供了一个相对安全的避风港。这在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许多人无法理解。
现在，洛里安痛苦嘶吼出的真相，像一道惊雷劈在莱茵多特的心上。她终于明白了当初那个实验的终极目的，她一直以为那只是一次高风险的能量转化尝试，一个为了王国能源未来的疯狂计划。
她从未想过，那位尊贵的、光芒万丈的伊尔明，竟然打算主动承担世界之外的深渊力量！这根本不是能源研究，这是一场献祭！安德薇娅牺牲了自己作为‘人’的一切，成为了一个容纳整个提瓦特痛苦与黑暗的容器！
洛里安口中的鲜血滴落在地面黯淡的刻痕上。莱茵多特猛地睁开眼睛，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僵硬，震惊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一直追寻的冰冷‘真理’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惨烈而沉默的牺牲。
她引以为傲的知识，成了这场巨大牺牲的工具。看着光芒中那张毫无情绪、仿佛由冰雪雕琢而成的脸庞，莱茵多特第一次，对自己毕生追求的“真理”感到了刺骨的寒意和动摇。
“请您……请您……”这位坎瑞亚的首席炼金术师，经历了上一个王朝的余晖，此刻声音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一种近乎于恳求的语调。莱茵多特向来不是一个好人，也毫无奉献精神可言。但此刻，一种混杂着震惊、恐惧和……或许是愧疚的情绪猛烈地冲击着她，让她几乎无法站稳，只能发出这无力的、不成句的哀求。
被困在角落的霁月听明白了这一切，安德薇娅以自身为代价，强行将两种极端对立的力量——代表着秩序的灵光与代表混乱的深渊在体内达成一种危险的平衡。
祂计划利用世界树的地脉，引导那些原本会无序爆发的深渊，通过自身这个“转化器”进行中和，打破虚假的天空。祂在试图建立一个全新的、更稳定的世界秩序循环，祂在编织一个全新的轮回。
祂是在以自身为锚点，以深渊的力量稳定暗之外海的时空；以灵性维持大陆的元素平衡。祂会成为连接光明与深渊的世界脐带。霁月终于理解了安德薇娅那非人状态的根源——她的意识，她的情感，她的一切作为“人”的部分，都已被这无休止的转化、这沉重的负担彻底淹没和压制了。
洛里安的状态极其糟糕。剧烈的痛苦让他视线模糊，双耳嗡鸣，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完整。
他口中不断涌出鲜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在极度的混乱和痛苦中，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拖着自己濒临崩溃的身体，艰难地转向霁月所在的方向。他的眼睛因承受巨大压力而充血，视野一片猩红模糊，泪水混合着血水从他眼眶中淌下。
他无法清晰地看到霁月，只能朝着那个模糊身影的方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慢慢地、沉重地跪了下去。
洛里安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每一个字都裹着血沫从喉咙里挣出来：“求您……献祭自己……只有您未被污染的意识……能填满她被深渊啃噬的空洞……让她……重新感受到‘人’的温度……救救她……求您……救救她……”他像溺水者抓浮木般哀求着，瞳孔里的星光正一点点熄灭。
这是个残酷到令人窒息的请求——他要霁月献祭自己未被污染的精神本源，用孩子的“纯粹”去中和神明体内的“非人”。这不是救赎，而是用另一种牺牲延续这场悲剧。
莱茵多特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冻结了。她死死盯着洛里安，又猛地转向金光中那毫无波澜的身影。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霁月身上，那个从碎裂笼子中走出的孩子。荒谬！这太荒谬了！洛里安竟然在要求这个孩子……献祭自己？
霁月听懂了，释然地笑了起来，她好像摸到了真相的一角。她不再看濒死的洛里安，也不再看脸色惨白的莱茵多特。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片耀眼的、却冰冷得刺骨的金光上，集中在金光中心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上。
她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安德薇娅走去。霁月的速度越来越快，像孩子回归到母亲的怀抱。
终于，霁月走到了金光边缘。刺目的光芒灼烧着她的眼睛，强大的威压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她抬起头，直直地望进那双冰冷的金色眼眸。
她看到了无尽的漠然，如同亘古不变的星辰，俯视着渺小的尘埃。没有一丝属于人的痕迹。
她微微侧头，“我明白了，这就是你的选择，安德薇娅。”她笑着张开双臂，去拥抱金光中的神明，笑着开口：“我爱您。”